2011年3月20日 星期日

Emily Dickinson 寫山

群山無言,識我──愛彌麗.狄堇蓀的詠山詩


四月的午后,空氣中渲染著一片氤氳欲滴,我從文學院四樓的研究室出來,憑欄往東南望去,海岸山脈的稜線在藍天之下蜿蜒起伏,暗綠的山壁與灰藍的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逗人興發一種臨摹的念頭。屏息凝立,我輕輕伸出食指,熨貼著懸在遠天又近乎咫尺的的稜線,由左至右一溜盡底,想像它是翼護著月眉村的玄鳥,碩大的一隻蒼鷺吧,正沿著七星潭細浪綿綿的水涯,往花蓮溪口飛來。記憶裡同時浮現高中美術課學畫仕女圖的情景。隔著半透明的棉紙,狼毫小楷的筆尖濡墨順沿著老師提供的底樣,纖細地勾勒出一位盛唐女史婀娜的身姿。在我食指下的山脈雖然鬱鬱蒼蒼,卻是恬靜、溫馴,又讓我想起童年時外婆家後院裏養著的那隻長有深綠毛紋的母貓,當灶頭傳來陣陣烹鮮魚香時,牠總是柔順地隨我撫弄,並且成為我小學第一張得獎畫作描摹的主題。背景是那口覆滿絨絨地衣的水井和絳紅的夕陽,變成灰藍的母貓斜倚在井腳淡麻色的木桶旁打盹,頭邊有顆放大的玻璃彈珠,珠心藏桔色的一條星形甬道。是的,當我的指尖停止在稜線右端的盡頭時,那長久以來被壓伏而竟已喪失的作畫衝動剎那間象徵性地獲得了滿足。此刻,生命對我何其溫柔。
與東華校園周圍群山的邂逅,這只是其中的一端。用邂逅這個字詞來形容或醒或睡,一切的活動行止皆在它們環伺之下的我與群山的照面,顯然需要進一步的解釋。邂逅是一種無心中墜入的機緣,天天開門見山,何邂逅之有?1996年從嘉義民雄遷居花蓮志學,因為第一眼就喜歡上這裡三面環山的地景。有朋自遠方來,曾經到過我在西雅圖的家,這回看我返台後又輾轉移棲於此,便說我命中犯孤,注定與山水為伍,話裡不知是羨慕還是憐憫?由於一來就馬上投入教學與研究,又得照料兩位上小學的兒子平日的起居與課業,我忙到沒有閒情與空暇去遊山玩水,包括辨清與指認這一帶每一座山頭的名字。我安慰自己,姑且籠統地知道屏立在東邊的是海岸山脈,而聳峙在西的層巒疊翠就是台灣的背脊中央山脈吧,剛來就只能這樣了。當然我從閱讀楊牧的詩作〈俯視〉,得知這片疊羅漢般的山群中有座木瓜山,然後就是常在師生間聽人提起的鯉魚山,也就是像一片銅鏡般,讓都市來的孩子們驚識原來雲也有影子的,那座最逼近校園後門的山。這座山,不管你注不注意,在豪雨過後,總會化做一口神仙的煉丹爐,不斷地湧出白樸樸的雲嵐渡人進入化外仙鄉。有回無意中讀到陳黎的一首詩,裡面羅列出成串原住民族語的山名,震懾之餘,突然一陣心慌,恍如在大洋中迷路的舢板小舟,徒見滿天繁星,然而,然而指點迷津的北斗杓子在哪裡呢?後來,更聽說在南華附近有一對常相廝守的夫妻山,也沒有時間前去實地辨識,遐想一番。初來時,群山對我而言,只是一種籠統的、無名的存在,有時在我腦海裡喚起中西文學各種山的象徵意涵,神話的、宗教的、政治的、美學的、生態的,這些意涵或隨著人類對荒野體認的演變史生發、增殖、遞衍,或依附在像謝靈運或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模山範水的經典詩作中,啟迪著我對山形而上的體悟與無窮的想像。然而,我對周圍群山真正的認識是從無心的邂逅開始。
群山無言,過去七年來,卻又經常在我忙碌得無從用心的時候,以一種近乎顯靈的,若以形容視覺經驗的用語表述,又可說是局部顯影的方式,攝取了我的注意。它們隨著我的眼神觸及的角度,陽光的方位、強度,與雲氣不同的變化,向驚詫的我裸現出先前隱秘而當下揭啟的另一種山的色澤、另一重峰脈的構成,以及一道道坳溝彼此間疏密有致的褶曲波動。群山賞給我的無心驚喜,在初來的前兩年頻仍地發生,以致後來,只要我一凝神,總有看不厭的風景,彷彿群山的含情脈脈已贏得了我的傾心,我的眼睛已然被點化成一雙懂得回應對方眇眇愁予的戀人的眼睛。或者剛好相反,群山識我多情,解人地回報我每一有心無心的瞻望一瞥值得人賞玩的風神。總之,由於許多頻仍發生的視覺性邂逅,我墜入了與群山甜蜜交契的深情中。五年前吧,當慈濟醫學院的李明亮院長正在為籌設中的人文社科院物色師資時,約了我去他的院長室敘談,當時有些明確的理由讓我絲毫不考慮離開東華,然而藏在內心深處真正的理由,卻是捨不得離開與我情緣未了的周圍的群山。離開慈濟校園時,我刻意看了一眼校舍後的山景,是那種無法叫我心動的。
不久,我偶然讀到了這首被譽為美國最偉大的女性詩人愛彌麗.狄堇蓀(EmilyDickinson)所寫的詠山詩:

蜜糖般甜美的山──不會說謊欺罔我的──
不會拒絕我──也不會戾飛而去的──
那一顆顆日復一日永不改變的眼眸
定睛睇我──即使我有了虧失──或赧然做作
或徒負皇族各樣赫赫的美名──
那悠悠──徐徐──紫色的凝視依舊──

巍巍乎聖母──疼惜依舊──
女尼她雖偏行己路──山腳下
一切的服事──可都獻給您──
連她最近的一次敬拜──當白晝
從穹蒼消逝──
她舉眉向您──

多麼巧合,狄堇蓀也在她幽居的閣樓裡感受到群山多情的凝視,並且戀慕著它們,像悔罪知恩的女尼敬虔地膜拜著聖母。多麼巧合,狄堇蓀形容群山的眼眸持定著一種紫色的凝視,那正是鯉魚山頭,在破曉時分的第一道晨曦中,向我裸現的色澤,似乎也正是一切靈魂經過愛的淘洗之後,煥射出來的,有著王者之尊的本色。
欣喜於遇見知音,我開始逐首閱讀狄堇蓀留給世人的近一千八百首詩,從中發現了至少十來首與山有關,並且大多可以挪借來詠頌東華的群山與我之間的交契,甚至讀著讀著,我對群山的體認,都不由得受到了詩人的啟迪。2000年夏天,我們一家四口人暢遊美東,抵達波士頓時,特地南下Amherst造訪狄堇蓀的故居,我尤其格外注意這座鄉間小城周圍的地景。小城位於康涅狄克河谷平原上,南有海拔800英呎的聖軛山(Mt. Holyoke),北側亦有矮丘連綿。文史資料顯示,狄堇蓀唸中學時曾經偕友爬上聖軛山,並在遊客中心的訪客簿上簽名留念。無論聖軛山或矮丘,山勢都不及我在東華所見壯觀,而且從狄堇蓀故居的院子,甚至沿著門前的大街散步,都看不見山的影子。料想狄堇蓀瞻仰群山的地方,應該就是故居的塔樓,這塔樓共有八面窗戶,提供了360度的視景。狄堇蓀詩中有首以山為背景的全觀視景風景詩,或可佐證:

群山站在雲靄中──
村莊在山腳下
隨心所欲向前奔流或癡心等待的
是河流和天空。

閒閒的是太陽──
多的是火的孳息
有點懶得動舌──
任由晚霞訴說尖塔,

如此溫柔地降臨
夜幕低垂在風景中
我們感受到有樣東西何其鄰近
正是那肉眼看不見的。

可惜塔樓並未對外開放,無法登臨證實;然而,即使置身其中,大概視野也會被稠密的建築和高大的樹林屏遮,不復見到詩人當年歌詠的景觀。此外,和我曾經以長篇論文分析過的狄堇蓀詩中的海洋意象一樣,我總覺得這位擅長書寫內在風景的詩人所歌詠的山不僅止於肉眼所見的山,山除了映現大自然的壯美之外,對狄堇蓀而言,更是人格、智慧,甚至堅定不移愛情的象徵。不是現實世界的視景,是詩人三稜鏡般的靈視,讓山具有了多重的面貌與精神內涵。
細讀狄堇蓀的詠山詩,的確與眾不同。描寫山前的破曉晨光,她這樣形容:

白晝徐徐降臨──五點鐘一到──
立刻雀躍在山丘之前
宛如突破屏障的紅寶石──或者火花
從一管毛瑟槍──倏然噴出──

紫色無法淹留在東方──
晨曦搖盪開來
宛如黃寶石漫泛一地──將夜色裹覆──
是位貴婦人方才攤開的──

快樂的風──拾起它們的鈴鼓──
鳥群──乖馴地羅列
環繞著牠們的君王
風──正是牠們的君王──

果園珠光的爍像極了猶太人──
多麼威風啊!──貴為
這個令人驚異之地的賓客──
置身白晝的──廳堂──

狀容山前的晨光,狄堇蓀同時比附於女性嗜喜的珠寶意象與具有男性指涉的槍管火花,想像運思雙性兼美是這首詩耐人尋味的特色。另一層別出心裁的聯想,是把宮廷燕享的情景與山光交疊,類似的修辭又出現在下舉這一首詩中,生動地區隔出群山與山腳下活動著的人們,原來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貴冑的與平民的:

有如男和女,影子結伴行走
在群山之顛,今天──
他們游盼四顧莊重鞠躬
或者吻手示意
無疑向著他們的的左鄰右舍
無暇認知
更渺小的風景如你如我
以及我們所居住的小鎮──

將山頭間的彼此呼應比擬成上層社會的社交互動,這首詩若是純粹的寫景詩,狄堇蓀所展現的,是以生動的戲劇性聯想凸顯山的壯美對比出人的渺小。若是諷喻詩而另有所指,用高高在上的群山影射志得意滿的權貴,也是修辭妙招。把山擬人化,狄堇蓀也曾用富於童趣的筆調,將山比喻成智慧的長者,先時間而存有:

山蹲踞在平原之上
坐在他那巍巍的椅子上──
他的觀察四面八方
他的探索,無孔不入──

四季在他的膝旁戲耍
像孩童們圍繞著一位年邁的紳士──
他是白晝的爺爺
也是黎明的,曾祖──

狄堇蓀詠山,也詠登山者,並以之自況:

在人生的山徑攻頂,帶著我的背包
如果證實了它的陡峭──
如果灰心讓我裹足不前──
如果我近來的步履

感覺比那促使我上路的希望蒼老──
無可指摘的仍是昔日
那顆提議的心和甘之如飴的心
把居無定所,當作歸家──

狄堇蓀的詠山詩中有三首特別令我回味,都涉及紫色的山暈。第一首寫陽光對山的愛戀似乎也道盡了我對山的癡迷:

群山──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抽長了──
一座座紫色的軀體升起
不懷機心──從不倦怠──
無須支助──或者掌聲──

向著群山永恆的臉龐
太陽──帶著正直的喜悅
久久長長地凝視──持續著──金色的
交契──進入夜晚

狄堇蓀詩中紫色的山暈經常是落日斜暉的返照,以下這首詩把映照在山頭上的落霞轉喻成輻射出永恆真理的宇宙之花,詩中瀰漫著天地的花朵特寫幾乎可媲美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畫作的構圖,同時它又是首關於信仰的玄言詩,所要表達的近乎陶淵明飲酒詩的感悟──如果紫色的山暈是永恆真理的投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紫丁香是一種古老的樹
但比它更古老的
是天空的紫
今晚映照在山頭的──
太陽在軌道上沉落
遺贈這株向晚的植物
給沈思──不供人撫弄──
這屬乎西天的花朵
花冠是西方──
花萼是大地──
蒴果中灼灼的種子是星星
專研信仰的科學家
他的研究才剛起步──
超乎他所演繹的合題之上
這朵花無懈可擊
不接受時間的解析──
「人眼未曾見過的」也許
就是令人目盲的
請不要讓啟示
被一道道命題拘囿住──

綻放在山頭的一朵紫色的花擴展開來,成為遍佈寰宇的花,這個獨創的意象早在1863年,也就是狄堇蓀詩作的高峰期,便出現在以下這首玄秘如神諭般的詩中:

綻放在山頭的一朵花──且這麼稱呼──
一個無瑕的名字──
夕陽最燦爛的時候──
複製出──同樣的──

種子,倘若我有,我紫色的播種
應該賦予白晝──
而非如炎炎熱帶的黃昏──
在炫耀中把自己銷溶──

誰為了耕種──上山來
來了,又消失了──
花的榮枯歸功於誰
見證人,已經不在了──

當我這樣訴說著──莊嚴的蓓蕾
遙向北方──東方
遙向南方和西方──伸展開來
盛開到了極致──進入安息──

而山便向著夜色
調整他的容顏──
不再憑藉肌肉的張力,展現的是──
經驗

陽光在山頭撒種,開出的莊嚴蓓蕾,原是愛在每個人生命中澆灌出的花朵?何等華美、豐腴的想像!自從閱讀到狄堇蓀這個神諭般的妙諦,晨起散步,若是晴天,看見群山山頭沐浴在紫光中,我的靈魂便好像又回到伊甸樂園。

1 則留言:

  1. 已經在東華將近四年了,但是這片美景仍舊能令我驚艷不已,不驚覺得能在東華這麼美麗的校園讀書真的是一件好幸福的事!特別感謝老師願意在部落格上與我們分享狄堇蓀的詩還有老師的翻譯,讓我們更能體會狄堇蓀詩的美妙!

    by Clau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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