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9日 星期五

愛彌麗.狄堇蓀1884變奏曲

愛彌麗.狄堇蓀1884變奏曲

Cricket編譯與改寫


序曲:神聖的癲狂

隨著春天進入
三分的癲狂,王啊─
你的心要能向著茉莉花苞,一瓣一瓣打開
天空才會舒展雲圖,從山巔降下霈雨。
不過,別忘了!上帝可是始終站在小丑這一邊,
陪你穿越五月的縱谷,他的狂想隨著白鷺起飛─
倘若能夠御筆一揮,試演一齣綠色的全面登場,
天地原是他的…

第一樂章:甜蜜蜜
1.
在那小小的蜂房裡
隱藏著蜂蜜滴下的影子
現實化作
真實

2.
酒癲子我一瞧見軟木塞
不即刻醉入九重天才怪─
邂逅了一隻蒼蠅
細雨霏霏的那個元月天於是撩起
牙買加醇酒的記憶
讓我眩然跌入…
快樂當前若只敢淺酌
這樣遲疑的飲者不配品嘗春天
冰鎮的薄荷酒,部分在裡,
大半在雀躍的心
鑑酒達人啊,你要拜蜜蜂為師─

3.
蜂蜜品種
蜜蜂不在乎
任何一株苜蓿,任一時刻,對它而言
都是名門閨秀

第二樂章:哲學速寫
1.
可以匹配給集義養氣的,或許有
一種稱之為克己復禮的狂喜
然而,大自然更喜歡啃咬粉紅色
咀嚼粉紅色的精髓是她早已學會的

2.
未來!你那秘釀著的安息
或潛藏在地底的哀愁
難道無一恩典的路徑可迂迴求索
領人脫離你的轄土─
巧黠的人們千方百計
找不到一條通路可以
攔截你放過那原本屬神的獵物
那正朝著你的獸穴前進的─

3.
顯然來不及驚訝
一朵快樂的花
玩得正夯時突遭寒霜斬首─
挾著意外事故的威能─
金髮的刺客伏襲而過─
太陽照樣行進無動於衷
一刻接一刻又度量過一個白晝
替在旁默許的神

4..
逝者一個個都已滲入
成為我們自身的某一部分,一道弦月
留下來了,掛在雲濃的夜空
任潮汐牽引

5.
那一道被擊敗的口音
現在朗誦得比他的更嘹亮了
永恆或許應該虛心模仿
時間的高潮迭起、繽紛多元

第三樂章:輓歌─母子對唱

子:
離開所熟悉的塵世
前往那依舊充滿神奇的他方
媽媽,這不就是孩子正陷入的困境?
腳前一座危山,
山後是巫的祕境
一切渾沌未知,
若能取得秘笈回來,鐵定值得嗎?
媽媽,值得我獨自一人翻山越嶺前往?

母:
讓人懷念的不是會擺盪的軀殼─
是那顆堅忍不拔的
即使跳動一千年,
也只有能叫它屈服
愛的激狂是一把通電的
能把自己渡到丘墳之外─

子:
既然空掉了,就讓它歇著吧,
知更鳥將她的上鎖,拍拍翅膀試著飛翔─
前途茫茫
只能使出看家本領四下尋找
尋找謠傳中那一道道冷泉─
她不冀望晝午的陽光─
也不冀望上蒼垂憐賜福
口無片糧,無家可歸,她只有一樣祈求
找回失去的幼雛

母:
「我把他握得太緊了,才會給他飛走。」
孩子,你說的是一隻蝴蝶吧,
你說的是其它許許多多更龐大的擄獲
孩子,這就是生命的輓歌

第四樂章:告別的遊戲
1.
別向我訴說夏天的樹
說心靈的葉子何其葳蕤
一座會幕鳥兒們設置
非血肉之軀一族
好風正午打從那兒吹過
吹向它們天際的家
吹響號角召喚我輩之至微
進入不可名狀的境土
2.
持轡西馳太陽
不怎麼作聲
宛如暮空下驅車的旅人
正熟練地回轉繫著韁繩的橫軛
紫水晶的顏色

3.
我們差遣波浪去尋找波浪,
多麼神聖的差事啊!
愛上了這差事的使者
竟然樂不思歸,
當初明智的抉擇該不會錯吧?
雖然到頭來空忙一場。
只是動念要築堤攔海時,
海已落跑。

4.
那你以為不可或缺
存在於其它的微塵中,
屬於另一則神話
菱鏡從來不扣留色彩,
只聆聽色彩逗陣戲耍的聲籟─

5.
不知道黎明什麼時候要來
我打開了每一扇門
黎明有翅膀嗎?像鳥
有浪嗎?像涯岸

共鳴的交響
我聽過的最遙遠的雷聲
比天空還近些
照樣轟隆作響,儘管炎熾的晝午
早已卸下它們的火箭
閃電在它之前
未殛中任何人除了我之外─
不過我可不願以這電擊去交換
平生其它一切的經驗─
欠了氧氣恩情
樂在其中的人也許能夠回報,
至於欠電流
無以回報─
它建立了家園並且裝飾了白晝
每一聲響亮的喧嘩
不過是交擊迸出的火花
屬於那道伏擊的
思緒靜謐如片光
無聲的迸裂,
生命的共鳴
如何就找到了詮解

餘音

藍鵲已經打起了他的響板
請戴上妳的皮手筒好過
薄薄的披肩不理會他的聲音
對待大自然忒是顢頇無知
關於漸暗的白晝他可是謝幕的那位
讓他渾然忘情的不是荷花是一顆栗子
蟋蟀捎來一行貂皮裁成的詩悽悽切切
至於妳呢當下暫且不再有詩











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The website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 at U Penn

http://www.writing.upenn.edu/~afilreis/88/home.html

the website on Modern American Poetry at U of Illinois

http://www.english.illinois.edu/maps/index.htm

Helen Vendler on "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the Blakbirds" by Wallace Stevens

http://www.english.illinois.edu/maps/poets/s_z/stevens/blackbird.htm

An Animation Classic for Children: "The Snowma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PeVaj4zkWy0&feature=related

Wallace Stevens, "The Snowma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M7LrsIhWqc&feature=related

The website of The Academy of American Poets

http://www.poets.org/

A documentary film on Elizabeth Bishop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w_aJj7zTGI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kpBuL5exRQ&feature=related
http://www.youtube.com/watch?v=2d4a19gJwIo&feature=related

Sylvia Plath reads "Daddy"

http://www.youtube.com/watch?v=6hHjctqSBwM

Robert Frost reads "The Gift Outright" in John Kennedy's Inauguratio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6i_Ajyek2YA&feature=related

Robert Frost Reads "Birches"

http://www.youtube.com/watch?v=aBw-OaOWddY

Robert Frost, "After Apple-Picking"

http://www.youtube.com/watch?v=04W8spkraxs&NR=1&feature=fvwp

Robert Frost, "The Road not Take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U0jZM_pVCLg&NR=1&feature=fvwp

2011年4月24日 星期日

Selected Poems by Elizabeth Bishop, Chinese Translation and Reading Guide

Selected Poems by Elizabeth Bishop
Chinese Translation with Reading Guide

寫給雨季的歌:伊莉莎白‧碧許詩選


"The Man-Moth"
“The Unbeliever”
“The Fish”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The Bight”
“At the Fishhouses”
“Question of Travel”
“The Armadillo”
“Sestina”
“In the Waiting Room”
“The Moose”
“Poem”
 “One Art”
“Crusoe in England
“Santarém”


蛾人 ("The Man-Moth")


        這兒,在這上頭,
建築物的龜裂處注滿了被攪碎的月光。
街面上人類的影子只有他戴的帽子那般大,
落在腳邊形同木偶站立的圈圈,人類就這樣
變成一枚倒立的釘子,尖端受磁朝向月亮。
他無由見到月亮;只能觀察她遍照的景物,
感知自己手臂上有她詭異的光輝,不冷也不熱,
其溫度是測溫計量不出的。

        當蛾人
罕見地,偶一為之地,造訪地面,
月亮對他展現了不同的面目。他冒出來
從一條人行道邊緣下方的開口
沿著建築物表層緊張兮兮一吋吋往上爬。  
他以為月亮是穹蒼頂端的一個小洞洞,
指證穹蒼其實無法發揮屏障的作用。雖然
渾身顫抖,他仍須卯勁向上攀爬  **

        爬上樓面,
他的影子拖曳如攝影師身後的遮幔,
戒慎恐懼地爬,心想這一回他必定要
把頭探穿那口圓圓的潔白的洞洞
像從顏料管擠出,以墨黑的行草抹進光中。
(人類,站在他底下,不存這種幻想。)
蛾人心頭怕怕,卻只能勇往直前,雖然
鐵定失敗,摔落地面受了驚嚇,惟無大礙。

        他於是又回到
灰沈沈的被他稱之為家的水泥地下道。
撲翅搶飛,氣喘吁吁都差點搭不上
噤默不語的列車。車門迅速閉合。
蛾人像往常一樣反方向坐定,
列車隨即開動,以驚人的全速,
不待換檔也無需漸進加速。
他無法辨識自己反方向前進的速度。

         夜夜他都必須
搭車穿過人造隧道去做一些重複的夢。
正如枕木在列車下重複出現,這些夢也偃躺在
他疾奔的腦門裡。他不敢往窗外探看,
因為第三條軌道,那揮之不去的瘴氣
就在窗旁並馳。他視之為一種疾病
一種自己生來就必罹患的疾病。他必須時時
把手放在口袋裡,如同別人也需圍圍巾。

         要是你捕獲他,
請用手電筒探看他的眼睛。全然漆黑的瞳孔,
十足的暗瞑夜,回視你時睫底的地平線
縮攏起來,把眼睛給闔上了。然後從眼瞼
有滴眼淚,他唯一的資產,像蜂螯,流洩出來。
機伶地他用掌心捧著,若你不以為意
就自個兒吞下去。若你用心體會,便把淚給你,
沁涼似地下水泉,純淨可飲。

*報紙將 “mammoth” (長毛象) 誤排成 “man-moth” (蛾人)。    

這首詩刊載於1936年春季號的Life and Letters Today,其時碧許已暫別紐約,首度漫遊歐洲,行腳遍及巴黎、倫敦,並繞道北非摩洛哥進入西班牙。〈蛾人〉替她大學畢業後蟄居紐約公寓摸索寫作的日子,留下超現實寫真。根據碧許自述,有天她閱讀《紐約時報》,在一則關於長毛象的報導中,發現”mammoth”  被誤植為“Man-moth”。剎那間,“Man-moth” 這個字神諭般向她啟示了紐約這座城市的特質,她於是動筆捕捉住瞬間的靈啟,未幾詩成。

關於月亮與夢,碧許的手記裡有一則記夢,寫於1935年初春和七月底歐遊之前,與這首詩或許並無直接的對應關連,但夢境中脫繭而出的變形與變性想像似乎異曲同工。碧許夢見一個面容白皙的小男孩坐在雪撬上,沿著積雪的山坡滑馳。當她覺得坡上積雪彷如白雲時,剎那間雪就變成了雲;同時,小男孩也化作了月亮。隨後,碧許自己變成了小男孩,接著又變形成月亮。 最後,當月亮像雪球一樣盈了又虧,她忽而現形回到雪撬上,滑抵大庄村外婆家。外婆穿著黑色的絲質袍子,並未察覺月亮從天上掉了下來,站在自家門口讀著手裡拎的一隻黃金掛錶。
「近幾個月來,」碧許在手記裡寫著:「一些看來毫不相干的過往事件,不依照發生的時間次序,紛紛再現。我猜想它們之間必有一潛在的關連,有一道伏泉流灌於其間。」

大學畢業初期,像許多剛起步的寫作者一樣,碧許搜尋創作素材以自省冥想為主,包括對夢的探索。在〈想像的冰山〉裡,她稱這種內視型的藝術創作為「在內部切割出晶鑽多角度的刻面」。馳騁超現實的想像,讓她創造出了〈沙樂陀島上的紳士〉裡的半具人和這首詩中的蛾人,一方面再現因內省而體認到的分歧存在樣態,另一方面摸索超越分歧的解脫之道。分歧的困境與超越困境臻至渾和或繽紛多元的可能此後成為碧許一生創作的主要焦點之一。

《北&南》出版後,勞勃.羅威爾(Robert Lowell, 1917-1977)曾為文評論,其中有段文字分析呈現在整本詩集中兩種相反的心理傾向:堅持繼續憧憬與逆向進入安息。這段評論,碧許讀後,認為探入了她的創作真髓,是碧許研究領域經常引用的參考資料:

「有兩種相反的因素。第一種是行進中的某樣東西,雖然筋疲力盡但仍堅持到底,總是幾乎失敗,瀕臨崩潰,然而,大部分時候,卻仍堅忍不拔地強自鎮定。這攸關道德與記憶,﹝出現在詩集中的相關意象有:﹞荒草滋生使河流分岔,晨曦破曉以提醒人起床工作,紀念碑「自我期許成為紀念碑」,湧上岸後傾崩隨後又被下一波取代的浪濤,一道隱者的聲音不斷迴響著:“愛要付出行動”;此外也表現在沒有感覺的機器馬馱負著一名舞者,以及記憶裡的一切事物,“想把我們忘掉,都遠不及忘掉自己容易”。第二個因素是終結:安息,睡眠,實現或死亡。屬於這類的有想像的冰山,被蛾人當作是發光的小洞洞而想把頭鑽進去的月亮;還有睡在桅杆的頂端,睡在寧靜的天花板上:“哇塞,我們可以睡到那上頭去。”

行進的過程通常被視為必要,因此,是有益的;不過,很無聊,讓人心神耗損。 表達的公式略帶神秘性,且隨著物象作些微變化。有時詩中的人物會病態地或幽默地渴望終止行進,亦即聽天由命或終結存在;有時這意味著完成,以及個人才具稱心如意的發揮。當詩人決定放走釣到的魚時所看見的,象徵心靈進入安息的彩虹,與被蛾人誤作洞竅的月亮,彼此間相似又略有不同。」(“Thomas, Bishop, and Williams,” Sewanee Review 55, Summer 1947, p. 497)

令人好奇地,羅威爾並未依據上述兩種相反的精神動向解讀蛾人在地面上與地底下的存在樣態;他把這首詩的月亮當作死亡的召喚,就像飛蛾搏命撲向的火焰,其中隱含著個人才具全然的實現。從羅威爾的解讀出發,再深入一層看,或許我們可以把地下道的世界視為社會常規和遺傳基因的象徵,(鐵軌多麼像DNA的顯微結構!)蛾人逆向行進,是為了抗拒它們絕對化的宰制。攀爬高樓則是個人自由意志的追尋。月亮與月光在碧許詩中經常象徵著一種近乎神話的,渾和自然與超自然界分的想像,有時也象徵記憶的回潮。在這首詩中,蛾人將月亮視為穹蒼的一個破洞,渴慕探穿那瀉光的洞洞,讓自己的身體變成一根顏料管,在光中抹進墨黑的行草。用後現代流行的批評語彙,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月亮像極了拉岡(Jacques Lacan)所謂先語言而存在的「母性論述」(the maternal discourse),是陽根理陣無法表述的空缺。若將碧許獨特的身世納入考量,或可說是父親早逝,母親癲狂,在她生命中形成的無法彌補的空缺。借用漢字書法的「行草」轉譯碧許想要表達的意境,再妥切不過。中國神話有女媧補天,用彩石。碧許創造了「蛾人」補天,用行草。從性別研究的角度看,似乎早在30年代,碧許既已透過這個超現實意味濃厚的象徵,極為含蓄地,表達了性別越界的書寫慾望。

月光中的行草,地泉的淚──碧許的詩,紐約地下道夢想家的夢,是有溫度的,可感受,不可測;甜沁可喜,默默盼你珍嚐。




 
不信的人 (“The Unbeliever”)

他睡在一根桅杆的杆頂。──本楊

他睡在一根桅杆的杆頂
雙眼緊緊閉著。
帆在他的下方瀉落
有如床單,
把他熟睡的顱顏裸露給夜。

酣睡中他被超渡至此,
酣睡中他蜷身
進入桅杆頂端的一粒金球中,
或者爬入
一隻鑲金的鳥體內,盲昧地跨坐著。

「我被安置在大理石柱上,」
一朵雲說。「我從不移動。
海中的石柱,你看見了嗎?」
因內省而入定,
他凝視著水面上自己柱狀的投影。

一隻海鷗飛翔在他之下
數落空氣
簡直「大理石一般。」他說:「在這上頭
我是高塔聳入天庭
因為在我的塔頂,大理石的翅膀正在飛騰。」

其實他睡在一根桅杆的杆頂
雙眼緊緊閉著。
海鷗探入他的夢境,
夢裡他自言自語,「我絕對不能摔下去。
下頭粼粼發光的海正巴望我墜落下去。
鑽石般剛硬,它想把我們全給毀滅掉。」


這首詩寫於1936年十二月。碧許從十二歲起連續五年夏天都在鱈角的夏令營度過,營區的主要訓練活動之一就是駕駛帆船。除了這首早期的詩之外,晚年為悼念好友羅威爾所寫的〈北碇島〉,也以航海比喻詩創作。耶魯大學英文系教授Harold Bloom宣稱碧許所寫的詩中他最喜歡這首。以下是他對這首詩的獨到解讀:

「曾經有幾天,我一面散步,一面吟誦〈不信的人〉給自己聽,這是首一旦你與它照面便無法忘懷的極為稀罕的詩。詩的五個段落本質上是序辭摘自本楊的名句,他睡在一根桅杆的杆頂──不同的變奏。本楊的譬喻指涉的是人揚棄了信仰之後的處境;碧許的詩則不然。不妨試著將碧許詩中的角色:雲,海鷗和不信的人,想成代表著三種不同的修辭態勢,因此也就形同三種類別的詩人,甚至是三個詩人。雲代表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或史帝文斯( Wallace Stevens, 1879-1955)。海鷗代表雪萊 (Percy B. Shelley, 1792-1822)或克雷恩 (Hart Crane, 1899-1932)。不信的人則是狄堇蓀 (Emily Dickinson, 1830-1886)或碧許本人。他們當中沒有哪個人獨佔優勢;光影參差的海想把他們全給毀滅掉。雲,擅長於內省,關注的不是海而是他自己的主觀感受。海鷗,比雲還注重靈視,看見的不是海或空氣,而是他自己的遐思。不信的人不認為自己看到了什麼,但海卻在他的夢境裡如實被觀察到了:「我絕對不能摔下去。/下頭粼粼發光的海正巴望我墜落下去。/鑽石般堅冷,它想我們全都捐軀成仁。

我以為這就是碧許聞名於詩壇的眼睛所看到的真實。和她真正的先驅狄堇蓀一樣,她的眼睛與真實面面相覷,覺察到『大象無形』的真諦那最值得人用心觀照的是不可見的,至少不是肉眼可見的。依據這種觀照模式寫出來的詩逼近於道可道非常道的邊緣那最值得述說的是不可言說的。」(Introduction to Modern Critical Views: Elizabeth Bishop2

詩和宗教的關係如何界定?1943年碧許初讀齊克果日記,頗受啟發,曾抄錄其中一段於手記中:「詩是知識之前的幻思:宗教則是知識之後的幻思。在詩與宗教之間,屬世的生活智慧盡情演出著它一齣又一齣的喜劇。然而,一個人若活著,卻活不出詩歌或宗教的境界,這人便是愚夫。」(Elizabeth Bishop, Key West Notebook 75, 3a, 41.)

碧許的詩作和宗教的關係又如何?以「不信的人」自稱的她,最崇仰的詩人卻是十七世紀以《聖殿》(The Temple)詩集名垂文學史的喬治‧荷伯特(George Herbert)和十九世紀末的天主教詩人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在一次訪談中,詩人理查.維博(Richard Wilbur)指出,雖然碧許一再宣稱自己沒有特定的「哲學信仰」,其實終其一生喜作宗教冥想:「由於成長環境的影響,她擅長作出許多與基督教有關的聯想,關心許多與基督教有關的事物,並且寫進她的詩裡。我認為她留給世人的正是一個深具宗教性格的人所提出的詰問,如果不是解答的話。」
(Gary Fountain and Peter Brazeau, Remembering Elizabeth Bishop: An Oral Biography, 349.)

那條魚 (“The Fish”)


我釣到一條非比尋常的魚
把著他半出水面
在舟旁,我的釣鉤
扣住了他的嘴角。
他沒有掙扎。
絲毫沒有掙扎。
他的體重原有脫逃的本錢,
看得出歷盡劫難,不容人小   
貌不出色又何妨?遍身
褐色的膚鱗條紋參差
像張古老的壁紙,
上有深褐色的圖案構成
的確像極了壁紙:
像極了盛開的玫瑰
因年代湮久已污損失色。
魚身黏附著籐壺斑斑,
細緻的石灰質小團花飾,
且染上了
小小的白色魚蝨,
下端還漂懸著三兩
綠草的斷片殘梗。
他的鰓起伏吸攝著
要命的氧氣
──那一片片受了驚嚇的鰓
因充血而鮮紅、脆利
會割傷人的──
讓我油然想起他一身堅實的白肉
呈羽毛狀疊裹著,
還有大魚骨和小魚刺,
對比鮮明的紅與黑
是他泛光的臟腑,
以及粉紅的膘
儼然一朵碩大的牡丹花。
我凝視著他的眼眸
比我的大許多
唯平淺些,呈黃色
虹膜嵌在有污斑的錫箔裡,
恰似透過刮痕纍纍的
由魚膠製成的鏡片觀看的模樣。
他的眼睛微微動了一下,並未
回應我的注視。
──比較像物體總是傾身
朝向光。
我細細品賞他那冷傲的面容,
嘴吻的構成,
然後發現
從他的下唇
──如果可稱之為唇──
陰冷,濕潤,如禦敵的利器,
有五條老舊的釣線懸著,
或者四條釣線加上一條前導線
上頭還附著旋環扣,
所有五根魚鉤
根根扣緊在他的嘴裡。
其中一條綠色的線,線尾鬆脫了
準是他扯斷的,有兩條線較粗,
一條細黑線
在被他扯斷掙脫的地方
猶有奮力拉扯留下的細鬈紋。
宛如綴有緞帶的勳章
緞帶的尾端鬆脫了,款擺著,
五根智慧的鬍鬚
從他疼痛的嘴吻垂下。
我凝神看了又看
剎時得勝的感覺滿溢
在租來的小舟裡,
從舟底的淺窪
機油漫開了一道彩虹
環繞著生鏽的引擎
延伸到沾滿橘色鏽漬的水桶,
曝曬在陽光下龜裂的坐板,
繫著繩索的槳架,
以及船舷──直到眼前的一切
全都變成彩虹,一道道的彩虹!
我把這條魚給放了。


這首詩刊載於1940年三月號的Partisan Review,刊出之後普受歡迎,被視為碧許早期詩作的代表,後來成為碧許詩作中被收入詩選次數最多的一首。一般詩選課程舉其為 “extended metaphor” 的範例,即全詩由一發展完整的比興構成,而比興的成立又取決於細密的賦體敘述。詩中描寫的事件實際發生在1939年碧許棲居西灣時一次舟遊釣魚之旅,釣到的魚屬加勒比海特有的鮨魚(jewfish)。多年後在一次訪談中,碧許說明這條魚的確長得跟詩中描寫的一模一樣,不過,它的唇角其實只掛有3條魚線,寫詩時刻意增加為5條,為了強化效果。詩中的魚,在碧許的深情注目下,的確化身為歷經劫難卻仍奮勇求生的弱勢英雄代表。碧許的眼不只細察它有如壁紙圖案的鱗文,更透視了鱗文下的肌骨與臟腑,然而寫魚的眼睛時,她沒有落入濫情的俗套:「他的眼睛微微動了一下,並未/ 回應我的注視。/──比較像物體總是傾身/ 朝向光。」我認為這是全首詩寫得最成功的地方,魚是魚,有牠超然自足的存在,不隨人的意執或想像起舞。碧許是個深情與理性兼具的詩人,由此可見。

關於魚,1937年二月4日夜裡,碧許曾作了個夢,隔天寫進手記裡。這個夢,碧許後來宣稱,是她一輩子最喜歡的夢:

「這條魚可真大,約有3呎長,鱗片大剌剌的,如金屬薄片,似金魚的鱗,唯漾著美麗的玫瑰紅色澤。我自己則比活人的尺寸略微小些。我們相遇在水中…澄澈、青翠、透光(─ 像翡翠,更像玻璃片的切邊,或烈日下白樺的葉片)。牠很親切,說樂意帶我到魚群裡去,不過,我們得加速趕上。牠帶頭游在水裡,隔一會兒就用大大的眼睛回望我,看我有否跟上來。我頗為自在地游著,又似乎沒有做出任何前進的動作。牠的嘴裡銜著一個全新的鍍金的桶子(我甚至覺得紅底藍字的紙質商標還黏在前頭)。牠正要送一桶空氣給魚們─因此湊巧碰到我。我往桶裡一瞧─裡頭灌進了足量的水,盛空氣的桶子變成了冒泡泡的桶子,水泡沸騰著、閃爍著─同時也滋滋響著,我覺得。隱約地我知道這些泡泡是要用來裝飾的,為了某種慶典。」

為碧許作傳的Brett C. Millier解夢,說這是氣喘病患特有的夢境,相對於溺斃在水底的噩夢,這是一場奇幻的美夢(Elizabeth Bishop: Life and the Memory of It ,118)。碧許自小罹患氣喘,夢中的魚所銜冒著泡泡的的桶子正是肺缺氧的寫照。過了一年多,碧許釣到了詩中所描繪的魚,並為之寫了一首被譽為傑作的詩。其中描寫魚鰓的詩行:「他的鰓起伏吸攝著/ 要命的氧氣/ ──那一片片受了驚嚇的鰓/ 因充血而鮮紅、脆利/ 會割傷人的──」,讀來像全然客觀的描繪,其實經常呼吸困難的碧許,對於魚的掙扎,很能感同身受。是這種感同身受,讓她緊接著寫出透視魚肌骨和臟腑的詩行,這幾行絕非單單是修辭的設計。更確切地說,在這首詩中,正因修辭設計與情理認知緊緊相扣,才完成了一首賦比興溶成一體的傑作。

至於詩尾的彩虹意象,從舟底油漬的浮光幻化成劫後重生的象徵,係取典於舊約挪亞方舟的傳說。1979年,碧許在生前完成的一首遺作〈十四行詩〉中重拾類似的意象。彩虹鳥在以下這首告別與懺情意味濃厚的短偈中,象徵從認同的分歧困境掙脫而出快意翔止的靈魂。這首詩裡的率性解脫讀來彷若死亡的讖象:

拘縶─一顆泡沫
在灌滿酒精的水準儀裡,
一個表裏分歧的受造物;
以及羅盤的指針
左搖右擺,顫顫危危
拿不定方向。
解脫─一支碎裂了的
溫度計,水銀
瀉光了;
而彩虹鳥
從狹隘的刻度板上
一面空無的鏡子
飛出,任意
翔止,快活之至!


 

兩千多張插畫加上完整的經文彙編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我們的旅行原應皆如是:
饒富意義,值得鐫刻下來。
世界七大奇觀早已疲態畢露
而且看都看膩了,不過其它的景觀,
無以數計的,雖然一概蒼涼、寂默          
卻仍異國風味盎然。往往有個阿拉伯人蹲著,
或者一整群的阿拉伯人,在那裡謀議著,也許,
如何打倒我們的基督教帝國,同時也會
另有個阿拉伯人,伸出膀臂和手指
遙指墳墓,埋葬耶穌的洞穴,以及裹屍布。
棗椰樹的枝葉狀若成排的檔案。
鵝卵石舖成的庭院,有口乾涸的水井,
看起來像張圖表,磚砌的渠道
寬闊而醒目,人物呢
早已湮滅在歷史或神學中了,
隨之流逝的還有那些駱駝和忠心的馬。
總是一片死寂,一道無聲的手勢,點點鳥影
由一條條看不見的線懸在古蹟上,
或者一股輕煙肅穆地冉冉升起,線縴著似的。   
圖片佔滿了一整頁或者一整頁的版面
由幾幅景象構成,呈長方形依對角線排列
或排成一圈嵌在灰色的套彩上,
或以陰冷的月牙形呈現,
周圍環繞著精雕細琢的字首圖案,
仔細一看,無不歷歷分明            
眼皮沈沈,我猶仍定睛瀏覽逐刀雕出的       
一根根線條,直到線條漫泛開來
沙灘上的漣漪,正是     
風暴肆掠過的痕跡,上帝無所不在的指紋,
我的心口一陣陣悸痛,這些線條燃燒起來
藍藍的蕊白熾的焰,水光晃漾在晶鑽裡。

進入聖約翰附近的海峽         
令人心動的山羊哞叫聲傳上船來。
轉瞬間紅紅的身影已躍上山崖         
在霧濕的荒草和柳穿魚花叢間。
還有,抵達聖彼得時風狂吹日狂晒。
目標篤定,一群群黑衣學士列隊前進,
往來疾行穿越廣場,蟻陣似的。
在墨西哥,死去的人躺在
藍色的拱廊中;死去的火山
發出瑩潔的光像復活節的百合花。
點唱機不斷播放著“呵,耶利哥!”
還有,在芙蘿比麗斯一簇簇美麗的罌粟花
從鑲嵌畫中蹦出爭豔;又老又胖的嚮導擠眉弄眼。
在丁格爾港漫長的金色黃昏裡
腐爛的船殼保留著滴漏中的風華。     
奉茶的婦人操英國腔,向我們報喜
說伯爵夫人有孕了。
還有,在瑪蕾可許的妓院裡
滿臉天花疤痕的雛妓
把茶托頂在頭上
跳著肚皮舞;趨身貼近
赤裸裸靠在我們的膝蓋上咯咯浪笑
索討香菸。就在那附近某處地方
我看了最令我觸目心驚的景象:    
一座眾人朝仰的墳,沒什麼特別神聖的外觀,    
不過是呈鑰孔狀曲拱的石龕下成群的墳墓之一
任由紅土沙漠吹來的陣陣疾風刮掠。
一口敞開的凹槽,石礪砌成的,槽面刻有
醒世格言,污黃了
如牛群散落四野的臼齒;
槽裡塵泥半滿,看不出有什麼灰骨
屬於瘞埋在此那位下場堪憐的異教先知。
披著時髦的連帽斗蓬,回人喀杜爾到此流連瞻仰。

「還有」以及「還有」,每一樣景物僅能如此建立關連。
打開書。(金屑從頁沿搓落
如蜂蝶授粉沾上了指尖。)
打開厚重的書。古早的聖嬰誕生情景
為什麼我們無由看見,即使我們身歷其境?
──黑暗如門被打開了,岩穴輝燁似破曉,
一道靜定自持,渾然自足的火焰,
透明無色無火花,無拘無礙燃燒在乾草堆上,
穴中有一家人和牲口,漸漸進入夢鄉
──看著看著我們的眼睛和嬰孩一起睡著了。   

這首詩發表於1948年六月號的Partisan Review1955年七月《冷春》結集出版後,碧許致函桑瑪斯教授夫婦,自陳這首詩的標題當初取得不挺恰當,恐有誤導之虞,因為詩中指涉的閱讀範圍,除了童年經常翻閱的插畫本聖經之外,還包括《世界七大奇觀》等其它旅行導覽書籍。碧許寫於1936年的短篇小說〈受浸〉(“The Baptism”)中有一段描寫女孩露西的閱讀場景,或許可供參考:

「她們一起唸了許多老舊的旅遊書,是父親收藏的。有一本叫《世界奇觀》;另有一本涉及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當露西唸到有種樹會像母牛一樣流出乳汁,愛斯基摩人半年住在永夜裡,而機器人會下棋等種種異聞,她們都仍安靜坐著;不過,一讀到有關發生在加利利海邊的事蹟,露西整個人便激動起來,插畫中所顯示的客西馬尼園現今的模樣,讓她淚流滿面。看到幾張有阿拉伯人蹲在裡頭的“橄欖樹林”圖片,她驚呼:“天啊!”;看到真正的,設在巖穴裡的馬廄,巖面印得像巨大的黑色指紋一樣,她嘖嘖稱奇。」

另有一則碧許的童年回顧,或許與詩尾乾草堆上的火光意象有關,也值得參考:

「兒時,我常把著一支閱讀用的放大鏡瀏覽我外公的聖經。出現在鏡片下的字群突然間…大得像活生生的世界一樣,而且邊緣鑲著虹彩。這鏡片在放大的同時,似乎也發出了啟示的光芒;它還可以用來點火。」

大學畢業之後,1936年春三月至隔年冬天,碧許先後兩次遊歐,並順道過訪北非摩洛哥。1938年後,雖然交互以紐約和西灣為定點居所,但常接受親友邀請或自行租屋,候鳥般遷徙於山巔水涯度假寫作。加上大學時期的徒步旅行,多年來行腳北及紐芬蘭,南抵墨西哥。旅行對「無家可歸」的她是種生存常態,對於旅途中想像力與感官知覺異於平常的亢奮,以及偶而瀰天蓋地襲來的鄉愁,無論手記或詩作都留下了深刻的省思。旅行讓人跨越文化、政治、種族、宗教,甚至地理的邊界,對世界產生一種流動性的認知,各樣多元互異、不相從屬的鮮明印象,經常會對先前憑依固有傳統獲致的世界圖像產生撞擊。在傳統與經驗的落差中,面對重新被開啟的「意義鬆脫了」的經驗世界,旅人會開始思索什麼才是終極可本的認知方式,可以化解或沖和信仰與經驗間的分歧。旅人的鄉愁,除了情感上希望從漂泊無依回歸熟稔安適之外,從形而上的角度看,「回家」更可能是一種重新回歸渾然天真的憧憬,渴望從分歧中超拔而出,臻入認知的原初─一個理念與經驗,慾望與表抒沒有扞格的境界。〈兩千多張插畫加上完整的經文彙編〉書寫的或許是這種心理轉折。

這首詩分為三段,化約地說,第一段寫一個喜歡到處旅行的人重溫童年時嗜好的閱讀式臥遊,他打開插畫本聖經和聖地導覽,只覺一張張聖蹟圖片的蛛絲馬跡,都在引人追緬當年耶穌在加利利海一帶傳道、殉死、復活的神蹟─這麼樣串連起來的救贖神話,使得人間遍佈神進入歷史行使權能的痕跡。第二段寫旅者回顧自己多年來四處遨遊的見聞,足跡遍及紐芬蘭、義大利、墨西哥、摩洛哥和愛爾蘭等地,然而一瞥又一瞥的印象剪影─繁滋在荒野或廢墟的山羊和罌粟、凡俗世界各色各樣的悲喜歡淫和生死必然,實在無法從中串連出任何值得銘記的意義,遑論神介入人類歷史的痕跡。第三段寫困惑於旅遊所見的世界圖像與信仰文本之間的落差,旅人於是重覽童年在聖經中所見的聖嬰降世插圖,在這幕神道成肉身的原初場景裡,這回他看見的是冬夜裡一戶尋常的穴居人家生火取暖,準備就寢的畫面─神話融入了真實的人生。定睛看著嬰孩即將入睡的眼,眼皮沈重的他也跟著睡著了。

以上的情節轉折已夠耐人尋味了,更引人入勝的是每一段的修辭細節各都隱含了自我解構的因子。譬如,第一段點出了信仰文本雖然為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意義憑據,但也容易落入窠臼,淪為空泛的、制式化的意識型態;信仰企圖超越死亡,有時反而扼殺了生命原始的活力(棗椰樹的枝葉狀若成排的檔案。/ 鵝卵石舖成的庭院,有口乾涸的水井,/ 看起來像張圖表,磚砌的渠道 / 寬闊而醒目,人物呢?/ 早已湮滅在歷史或神學中了,/ 隨之流逝的還有那些駱駝和忠心的馬。)而且一旦成為帝國霸權的中心信念,難免成為異教間爭伐衝突的禍因(往往有個阿拉伯人蹲著,/ 或者一整群的阿拉伯人,在那裡謀議著,也許,/ 如何打倒我們的基督教帝國)。如果神是一位用僵固的文本管控人類認知的全能者,那麼,暴虐的祂與肆掠沙灘的狂風有何區別?意義的固持其實反而凸顯了僵化的文本背後虛無、荒謬的本質。第二段呢?相對於信仰文本標舉神一以貫之的偉大計劃,旅行的記憶只是一些互不連貫的吉光片羽。聖經所加持的空間充滿莊嚴的靜穆和神聖的古蹟,旅者的腦海裡喧嚷著人和動物各樣鄙俗的雜響:羊的咩叫、點唱機的歌吼、導遊的淫語、娼妓的浪笑等等。相對於耶路撒冷耶穌的空墳證明復活勝過了死亡,瑪蕾可許回教先知的屍骨則散落在沙漠中,被風侵蝕,魂魄蕩然。然而,每一樣景物真的僅能以「還有」「還有」建立關連嗎?仔細閱讀,你會發現第二段與第一段的歧異並非全然絕對。旅者自小從聖經所習得的各樣深具屬靈意義的原型故事和象徵,在他的旅行見聞裡,以世俗化的喜劇性諧擬出現在現實世界裡:報喜的天使加百列化身成愛爾蘭境內一位英籍婦人,無視於時局的變遷,她猶仍耽溺在舊日帝國的皇室神話中;抹大拉的馬利亞變成瑪蕾可許妓院裡一名滿臉天花疤痕的雛妓;使徒約翰異象中所見坐在寶座上受萬民敬拜的羔羊,在荒涼的山崖咩咩啼叫;在芙羅比麗斯著名的羅馬廢墟,從鑲嵌畫中蹦出爭豔的罌粟花取代了曠野裡冒出的嗎哪;古昔靜默祈禱繞城七日讓耶利哥不攻自破的傳奇,轉化為點唱機裡流行的搖滾樂…。這一連串諧擬式的聖經故事改寫產生了一種效果:神話從信仰文本中走進了真實人生,我們彷彿看見那些「早已湮滅在歷史或神學中的人物」又活過來延續著古老的故事。透過詩人想像力的燭照,文本與經驗的落差彌合了。那在實際的旅行經驗裡見識不到的,詩結束前,碧許以靈啟式的異象 (an epipanic vision) 提示了她的洞見:神話的開端/ 真理的源頭─聖嬰降世/ 道成肉身─的真實場景存在於習常人家的生活裡。

Bonnie Costell 指出碧許在這首詩的每一段各自呈現了一種觀照方式,分別是碑銘式的(monumental,以承襲自傳統的固定理念加諸在所觀照的各別物象上)、游觀式的 (excursive,以游移觀照各別物象之所見挑戰或搗毀心中固定成形的理念)、家常式的 (domestic,以家的概念為中心觀照各別物象,藉以屏擋抽象理念的過度宰制。(Elizabeth Bishop: Questions of Master, 138)。關於碧許企圖透過這首詩探討不同的觀照方式,甚至呈現與之對應的修辭模式,我個人認為她植入於每一段中與火有關的象徵是值得注意的線索:凝固在晶鑽裡的焰苗、死去的火山發出瑩潔的光像復活節的百合花、燃燒在乾草堆上的火。作為象徵,它們依次呈現出不同的修辭屬性:投射心象的隱喻(metaphor),引物連類的明喻(simile),參透物象的靈啟(epiphany)。此外,就象徵意涵觀察,它們似乎又分別指涉著聖經所揭啟的三合一靈性動能─信望愛。難道詩人隱約察覺信望愛是驅動想像力的火源,各自伸入不同的經驗領域(宗教的、俗世的、家庭倫理的),觸發屬性有別的觀照方式?文本與經驗存在著落差只是表象的問題,折衝其間,人真正需要的是懂得隨境權宜變通,貼切運用妥適的觀照智慧?


 


 
水澳 (“The Bight”)

(生日作)


落潮如此,海面看來陡絕。      
白色的泥灰岩殘壁肋骨似凸翹耀眼,
船身都乾了,木樁也乾得像火柴。
海灣裡的水吸攝著,而非被吸攝,
無法讓任何東西受潮,
連顏色都變了,像瓦斯火焰調得小小的。
幾乎可以聞到它變回瓦斯的味道;倘若你是波特萊爾
也許會聽到它化作馬林巴木琴奏出的樂音。
那架小型的土色挖泥機軋軋在船塢盡頭不遠處
打著乏味又荒腔走調的響板已有好一陣子,
鳥的體型反常碩大。鵜鶘成群撞進了
這層怪異的瓦斯氣體中,使力過猛,
在我看來,活像一把把尖嘴鋤,
挖不到任何東西足以獻寶,
停工離場時還逗趣地你推我擠。
黑白斑駁的戰鬥鳥列隊凌空
乘著無跡可尋的陣風滑翔
轉彎時尾翼張開像剪刀
或者緊繃如胸叉骨,微微地抖。
發出霉臭的海綿船紛沓進港
獵犬似地洋溢著大有斬獲的氣息,
歇了工的魚叉和釣鉤左右招搖
海綿的球形繸子則是獲利的勳章。
沿著船塢有一道鐵絲網圍成的籬笆
那兒,像一把把發亮的小犁刀,
灰藍色的鯊魚尾鰭吊著晒乾
晒來賣給中國餐館。
有些白色的小艇依舊堆在一旁
一艘疊著一艘,或者側臥著,鑿了孔,
從上回颶風來襲至今猶未修復,修復得了嗎?
一艘艘像被扯開的,無人回覆的信。      
港澳裡到處棄置著陳年的信簡。        
嘰嘎嘰嘎。挖泥機操作著,
挖起了一整口濕答答的灰泥。
一切亂七八糟的活動繼續進行著,   
糟糕透了卻也其樂融融。


1948115碧許致函羅威爾,信中描寫了挖泥工事正進行中的格雷森港(Garrison Bight,西灣著名的漁港):「海水看來像藍色的瓦斯─港區總是一片凌亂,這裡,廢置的小船堆疊在一起,有些還沾懸著海綿,總有幾艘是被最近的一場颶風弄沈或颳破的─這景觀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書桌。」同年28日,碧許在37歲生日當天寫成這首詩,以港區「糟糕透了卻也其樂融融」的景象隱喻自己的生活現況,雖然這首詩乍讀之下彷彿一首物各自足的寫景詩。

這首詩的倒數第五行,我譯之為「港澳裡到處棄置著陳年的信簡」,因為隱含在這比喻背後的,正是上述信中所寫港區凌亂如書桌的聯想:堆滿拆開而未回覆的信。然而,「信簡」的原文,“correspondences”,另有一層更深的意涵,也就是波特萊爾(此詩第七行提及的法國象徵主義詩人)所作經典名詩 “Correspondence” 闡發的要義:情與景交溶、呼應,詩歌創作比物聯類的體物思維,使得大自然儼如一座象徵林立的大教堂。將凌亂的港區一切互不搭調的機械性活動,透過典故的挪借,與波特萊爾象徵林立的大自然神殿平行並比,是這首詩令人驚異的修辭機杼。詩的完成反映了生活現實裡的雜亂無章(“untidy”),然而,接受這事實並不妨礙藝術思維對於象徵次序的追求。

象徵次序雖是這首詩的內在肌理,舖呈在字裡行間的卻是生活現實裡的雜亂無章,其中包括了顛倒錯序(topsy turvy,色如易燃瓦斯的海水,淪為餐館珍饈的食人鯊)、徒勞無功(上演挖寶落空丑劇的鵜鶘群)、盲目出擊(抖擻上陣如傀儡的戰鬥鳥)、汲汲營營(散發著霉臭滿載而歸的海綿船),和功能喪失(擱淺的船隻像無人回覆的信)。或許因挖泥機讓港澳的自然海景充斥著機械的噪音,貫串在以上詼諧十足的譬喻中的,有各樣機具的意象:瓦斯爐、尖嘴鋤、剪刀、魚叉和釣鉤、犁刀等。混亂、忙碌、機械性,又往往徒勞無功,這樣的的生活原應叫人覺得人生乏味,然而,碧許幽默的描述語調卻讓這一幕幕現實人生的荒謬場景顯得 “awful but cheerful”。 平凡無奇卻替芸芸眾生吐出了心中塊壘, “awful but cheerful” 這句子已入列二十世紀英詩名句之林。碧許死後歸葬父家位於麻州伍斯特城的墓園,依其遺囑,她的墓誌銘刻勒的正是這行詩。

結合精神分析與女性詩學的評論家Joanne Feit Diehl,曾經運用美樂尼.克萊恩(Melanie Klein)分析女性潛在的弒母情結如何轉化成創作動因的理論,對碧許詩作,尤其是這首詩,作了鞭辟入裡的解讀。以下局部譯述,供作參考(個人認為這種解讀方式,與其說透視了碧許的創作心理,不如說是以詩為例強化了精神分析學說的說服力):

在發表於1929年的名作〈反映在藝術作品和創作動因中的嬰兒期焦慮情境〉(“Infantile Anxiety Situations Reflected in a Work of Art and in the Creative Impulse”)裡, 克萊恩指出,與男童的閹割焦慮等同的,女童也經歷到了深沈的焦慮。源自於早期的伊底帕斯情結,小女孩有一股虐他的慾望,想要淘空母體所擁有的,諸如父親的陽具、排泄物和子嗣等,然後把母親毀掉。這股慾望帶來焦慮,因為女孩害怕母親會反過來也淘空自己的身體所擁有的(尤其是子嗣),然後把自己毀掉或肢解。這焦慮構成了女孩最早期的心理危機。稍長,女孩進入了所謂的「抑退期」,這時,她已有足夠的心智能力,懂得把在自己心中向來分裂為好媽媽、壞媽媽的母親視為一個整體,對於自己曾經幻想毀掉母親,產生罪惡感,於是,她會試圖彌補,試圖恢復母親的原貌。這項彌合的動作可能以文學的、藝術的或音樂的創作方式表現出來。上述的模式會隨著心理的發展過程而趨向複雜化。女孩長大之後,會把母親的形象向內投射,攻擊母親因此變成攻擊自己的某一面向,於是,彌合就轉化成自我療傷。自我既是發動攻擊的源頭,又具有彌合修好的能力,藝術作品便成為了這股修合慾望的載具。

Diehl認為上述攻擊與修合相互作用的創作動因隱含在碧許許多詩作裡,發為文字修辭,有各種不同的表現。碧許的詩歌通常把攻擊的動源定位在自我之外,常見她鎖定外在一個特定的物色或景觀,把向外投射的同理心所經歷到的感受,轉嫁給這個物色或景觀,其實是作者潛在心理的投射,藉此將鬱積於內的攻擊能量向外轉移。碧許有些詩中的說話者因此常自以為處在危境中,他們的世界瀰漫著威脅逼近的氛圍,〈不信的人〉就是個明顯的例子。詩中作夢的人坐在桅杆上,望著海面,喃喃自語:

「我絕對不能摔下去。
下頭粼粼發光的海正巴望我墜落下去。
鑽石般堅冷,它想把我們全都毀滅掉。」

攻擊的威脅透過詩披露出來,往往因此獲得制衡或化解。有些詩中,碧許以率性的無為釋放內在的攻擊慾望;另有些詩顯示她把外在原本具有威脅性的物色轉化為友善或盛載著哀傷的形體─譬如〈善打瀾〉裡中空的蜂巢和〈蛾人〉裡那顆原本像「蜂螯一樣刺人」的眼淚,兩者都被詩中的說話者當作神聖的禮物獻上。還有,在〈那條魚〉中,說話者把釣到的魚放走,使魚所面臨的危機頓時化解。不過,暴力也有制衡不了的時候,譬如〈克魯梭在英倫〉裡的說話者夢見自己割開了嬰孩的喉嚨,還以為是隻小羊羔。另有些詩,攻擊性甚至滲透進風景變化裡,如〈冷春〉中的「綠中帶白的山茱萸侵入整片森林,/ 花一朵朵燃燒起來,被煙蒂點著的,鐵定」。又如〈浪子〉裡,「但是黃昏第一顆浮現的星發出警告」;詩尾,整個人慌掉了的浪子已經無法分辨威脅到底來自於外在的境況或自己內在的惶亂:

手提水桶沿著一條泥濘的板道,
他感知一群蝙蝠茫然失據的飛翔,
內在的景象激起陣陣冷顫,不能自已,
他的心被摸著了。        

舖排攻擊卻又馬上修辭性地加以制衡,使碧許的詩歌暗潮四伏。此外,有的詩表面上似與個人無涉,揭開其語言的內層,卻發現其實發端於前述女孩與母親之間的愛恨情仇。成功地牽制住心理潛層的攻擊衝動使得詩人能夠繼續創作,而一首詩的美學成就取決於創作者能否在攻擊動能和修合慾望間取得平衡。Diehl認為〈水澳〉這首詩所呈現的正是這樣一齣心理戲碼。

在〈水澳〉裡,碧許建構了一個由連串的攻擊動能編綴成的場景,這一攻擊動能替商業交易的維持效力,同時本身也藉此增長、繁生,而交易的進行則構成了日常生活裡種種的活動。出生、與時俱逝、死亡的魅影,在詩的開端,都已出場;看看詩題,“bight”與嚼食的“bite”諧音(嚼食又與詩尾挖泥機「挖起了一整口濕答答的灰泥」互相呼應),詩題與詩行間的小註,「生日作」,凸顯了出自母胎的起源,而「似肋骨」的泥灰岩殘壁令人聯想到遺骸。詩中的港景接近焚化的邊緣,整片港澳非常乾燥:「船身都乾了,木樁也乾得像火柴」,彷彿等著火來點燃。的確,火出現了,不過,是用來形容「海水的顏色,像瓦斯火焰調得低低的。」詩一開頭著筆焚燬的可能,從而引入成串的形容,舖陳一瞥又一瞥含有攻擊動能的景象,不過,舖陳是為了加以制衡。「小型的土色挖泥機」不停的挖泥動作意味著持續性的攻擊,如果「泥灰岩殘壁似肋骨」讓我們聯想到遺骸,那麼,挖泥機掐入泥表也會連貫地令人聯想死者的出土。就這樣,一層陰森的暗影籠罩著挖泥機清濬水道讓船出入安全,原本目標明確的有益活動。這裡的鳥「體型反常碩大」,牠們的行為被形容成過度凶猛:「鵜鶘成群…使力過猛/…活像一把把尖嘴鋤」;然而,凶猛的架勢到頭來徒勞無功。「黑白斑駁的戰鬥鳥」,顏色和名字都涵納著衝突。牠們

    列隊凌空
乘著無跡可尋的陣風滑翔
轉彎時尾翼張開像剪刀
或者緊繃如胸叉骨,微微地抖。

張開的剪刀正等著卡擦閉合起來完成攻擊的動作;另一方面卻又緊繃「如胸叉骨」,胸叉骨若被迫閉攏,馬上斷裂。所以,仔細咀嚼字裡行間的形容,可以發現,尾翼在即將攻擊和自毀的懸宕中求得了平衡。

採海綿的船出現了,樣子既乖馴又惹人嫌:「發出霉臭的海綿船紛沓進港/ 獵犬似地洋溢著大有斬獲的氣息」。把船隻比喻成順從的狗熱切地討主人歡心,賦予港景一種一切控馭自如,在和善的互動中達成目標的氣氛。如果船身張牙舞爪(「歇了工的魚叉和釣鉤左右招搖」),這模樣所揭顯的商業獵捕目的,隨即又被歡騰的畫面沖和了:船身掛滿海綿的球形繸子像獲利的勳章。同樣的,「灰藍色的鯊魚尾鰭」,海中最險惡的掠食動物的縮影,以完全無害的姿態出現,攻擊的利器轉化成耕種的「小犁刀」,而且還變成了珍饈:「吊著晒乾/ 晒來賣給中國餐館」。透過融入商業交易裡,獰惡被轉化成悅人的佳餚。至於廢棄在港邊的白色小船,則是前途未卜,下場不如鯊魚尾。在上一場風暴中罹難的船,是否能「修復」仍是未知數,的確像極了「被扯開的,無人回覆的信」。「被扯開的,無人回覆的」這對形容詞蠻耐人尋味的。「扯開」意味著收信人因急切而猛暴的拆信動作,急切卻又不回覆,其中有矛盾。表面上也許因為船擱淺了,郵訊交通中斷,信寄不出去。從主觀的情感層次看,有多種可能的原因:來信讓收信人失望或生氣,不想回了;或者寄信人失聯。總之,溝通中斷了。然而,岸上各樣物色彼此間的引物聯類仍然繼續進行著。「港澳裡」,碧許一語雙關地寫著: “ is littered with old correspondences.”“littered”(隨地丟棄) 這個動詞傳達出遍地廢棄物的感覺,但是,它的另一層含義又似乎隱隱與先前的「獵犬」呼應著, “litters” 當作名詞,指的是同胎生出的小狗狗。因此,被遺棄在岸上的,可以同時理解為無人回覆的信,雙向溝通的無以為繼,和母胎的產物,新生的幼犬。且別說這兩種含義如何相互沖和,這一行詩略微帶點玩笑意味的語氣,基本上就不容許我們對它作出過於悲傷的解讀,同時也引導我們應該怎樣詮釋整首詩的語調及其心理對應意涵。此外,把船比喻為信簡,引發我們聯想書寫的動作,於是,港區的景觀和文學創作之間就建立起了類比性。形容港區的動態,以隱喻的筆法書寫眼見的物色和活動,這首詩指向了創作與自然之間一連串的對應。詩中所呈現的自然景觀和動態,以及港區本身所隱射的雙向溝通之缺乏,反映出疏導攻擊動能的困難度,維持人際溝通之必要,以及試著與亡者接觸,從互動中學習告別亡者,好讓自己能夠繼續生活。「嘰嘎嘰嘎。挖泥機操作著,/ 挖起了一整口濕答答的灰泥。」挖泥機,嘴一般地,咬了大地一口,挖起了讓人聯想到遺骸(母親的嗎?)的灰泥。這一個對著威脅生命的物質猛力反咬的動作,隨即被針對港區全景與廣泛的生活經驗所作的按評一語沖和:「一切亂七八糟的活動繼續進行著,/ 糟糕透了卻也其樂融融。」「亂七八糟」”untidy”是家居生活裡經常聽見的還算溫和的訓斥語,把我們抽離「濕答答的灰泥」所喚起的死亡聯想,回歸生活現實;而整首詩結束在「糟糕透了卻也其樂融融」,可謂同時呈現並化解了各樣攻擊動能,在發作與潛伏以求生活可以存續之間,彼此拉扯的張力。作為一首生日詩,〈水澳〉描寫自然景觀,以幽默剋制住攻擊動能,將暴力的必需疏導入家常情景。幽默和家常的展示構成了本詩的修辭機杼,即使無法完全中和,也算沖淡或掩飾了攻擊動能的存在。用這樣的語態,詩人有效地以文字剋制了可能對其試圖維護的系統構成威脅的作為。若把修辭學轉化成心理動因的語彙,可以這麼說,瀰漫在這首詩中的攻擊動能被以各種方式加以紓解:它們蟄伏於使生活得以存續的日常活動中,獲得制衡、修飾。伴隨著精彩的美學效果,這首詩可說同時完成了不可或缺的心理治療功夫呈現出求生的本能,不是透過否認,而是承認並且將潛在的攻擊動能,藉著創造性活動,表陳出來。

回想碧許的童年經歷和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我們可以試著設想詩人潛在心理所攻擊的對象是棄她不顧的母親,而這種攻擊性的情感必須加以沖和或轉化,她才能在自己裡頭修復一個好母親的形象,藉此保障自己繼續存活的可能;透過修辭式的處理,她一方面可以接納自己的攻擊衝動,另方面與母親修好,克服罪惡感,從而更新了自己的創作能力。依克萊恩的理論,這首詩反映了前述所謂女孩心理成長的「抑退期」,這時女孩不再將客體分裂為「好」和「壞」加以看待,開始了解客體,首要的是母親,包含了好壞的兩面,也因此學會如此看待別人,包括自己。原來,每個人不是分裂的非善即惡,而是一個有著細微差異,個性鮮明的,稟賦天成的自我。(“Aggression and Reparation: Bishop and the Matter-of-Fact”, Lionel Kelley ed., Poetry and the Sense of Panic, 29-35)



在彼漁行 (“At the Fishhouses”)


夜晚雖是淒冷,
挨著漁行中的一間
有個老人坐著補網,
他的漁網,在薄暮中,若隱若現,
一種暗紫褐色,
梭子用舊了反而發亮。
空氣中有著濃烈的鱈魚腥味          
嗆得人鼻水直流、淚眼汪汪。
五間漁行的屋頂都有塔樓
以狹窄的木板滑坡斜伸而上
通往山牆裡的儲藏室
供單輪手推車上下裝卸。
入眼盡是一片銀白色:沈沈的海面
徐徐漲起,似乎正斟酌著要不要滿溢出來,
海色不透明,至於板凳的銀白色,
裝龍蝦的罈子,以及桅杆,散佈
在荒涼、嶙峋的岩石之間,
則是一種浮光的半透明
浮光如一棟棟老房子面岸的牆
長滿了翡翠色的苔蘚。
盛魚的大錫桶全都黏附著
一層又一層亮麗的鯡魚魚鱗
連單輪手推車也同樣覆蓋著
厚厚的閃爍著乳白虹光的鱗片    
上面爬滿也映著虹彩的蒼蠅。
屋後的矮丘上,
嵌入稀疏的淡綠草皮裡,
有一具老舊的起錨機,
已經龜裂了,兩根手把褪了色,
鐵質的零件生鏽的地方
有暗鬱的斑漬點點,像極了凝乾的血。
老人接過一根幸福牌香菸。
他是我外公的朋友,
正等著一條鯡魚船進港。
我們聊起人口衰退的問題,
也聊鱈魚和鯡魚。
亮片黏在他的背心和拇指上,
他不知刮過多少魚鱗了,美中之最美的,
從不計其數的魚身上,用他那把烏亮的老刀,
刀鋒幾乎磨鈍了。

在水涯,在下頭
他們把船拖上來的地方,沿著長長的滑道
向下伸入海裡,細瘦的銀白色   
樹幹水平地舖躺著
跨過灰白的卵石灘,往下延伸
每根間隔四五呎寬。             

淒冷暗昧深邃又絕對地澄澈,
非凡人所能承受的元素,
至於魚和海豹…特別是那隻
我每晚都在這裡遇見的海豹。
牠對我很好奇。也對音樂感興趣;
跟我一樣懂得享受全然的沈浸,        
所以我曾經唱浸信會的聖詩給牠聽。
也唱〈我們的神是大有能力的堡壘〉。      
牠豎立在水中凝視我
靜定地,頭稍微晃了晃。
然後就不見了,忽然又冒出來
幾乎在同一個地方,聳聳肩
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
淒冷暗昧深邃又絕對地澄澈,
澄澈陰灰冰冷的海水…後頭,在我們的背後
升起莊嚴高大的樅樹林。
藍藍的,與自己的影子交遊,    
近百萬棵的聖誕樹矗立著
等候聖誕節臨。海水彷彿懸宕     
在灰色和藍灰色的卵石之上。
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同樣的海,時時
漠然的,微微地擺盪在眾石之上,
冰冷地自在逍遙於眾石之上,
在眾石之上和世界之上。
若是把手浸入海水裡,
你的手腕會立刻刺痛,
痛徹入骨而你的手會灼熱
彷彿海水是火的突變
攝食於石頭而燃燒出暗灰色的火焰。
嚐一嚐它,起先有苦味,
接著鹹鹹的,然後鐵定會灼痛你的舌。
它就像你我所想像的知識該有的特性:
隱晦的,鹹鹹的,澄澈的,流動的,全然的無拘無礙
從又冷又硬的嘴口汲取
世界的嘴口,源自於嶙峋磊落的胸壑        
不舍晝夜,在流動中被汲取,並且既然
我們的知識屬乎歷史,便也在流動中逝水般流逝。


這首詩刊載於1947年八月9日出刊的《紐約客》。寫作的靈感,與多年之後完成的〈麋鹿〉,皆來自於碧許前一年夏天的返鄉行。在新斯科細亞大西洋濱的Lockeport海灘,她寫下了以下的句子,後來轉化成這首詩最關鍵的意象:「…暗昧、冰冷、澄澈的水─一面澄澈、黝暗的玻璃─微鹹(很難定義)。我對於知識的體認。這道冷流,從一塊巨巖的胸乳,一半被汲取,一半自己湧流出來。」早先在Ragged Islands,在黃昏西斜的霞光中,她也注意到:「一百萬棵聖誕樹聳立著/ 等待聖誕節降臨。」另有描寫海豹的詩行:「我知道牠們的感覺‥‥/ 海豹戲耍著(嗚嗚叫著)/ 在兩塊岩石間 / 從平靜的水面躍出,激起小水花 / 你可以看見牠們正要冒出來的剎那 / 水是那麼澄澈─ / 陽光溜過牠們潮濕的毛皮‥‥/ 水面徐徐漲升,彷彿正思量著要湧溢出來似的。」記事中,她稱這一趟返鄉行是為了尋找「地理的明鏡」(Geographical Mirror),意味著希望能從童年熟悉的地景中找到自己的映影。

1955年七月14《冷春》出版,四天後碧許致函桑瑪斯教授夫婦,指出集中她自認為寫得最好的就是這首詩。詩中有好些詩行是夢中所得,包括詩中的老人和兩人間的對話;不過,詩中的風景則是實景,是動筆不久前返鄉行所見。至於她唱給海豹聽的聖詩〈我們的神是大有能力的堡壘〉,她說是胡謅的,因為浸信會的詩本裡根本沒這首歌(的確如碧許所言,這首聖詩的歌詞源自馬丁路德,是信義宗愛唱的歌)。

回憶是碧許詩中相當顯著的主題。這首詩描寫她回到童年熟悉的海邊,靜觀海水的流動,體認到「時時/ 漠然的,微微地擺盪在眾石之上」的海,自在逍遙於眾石之上和世界之上,正是知識本質的映影,自己長久以來得之於心的。這片熟悉的故鄉海域,它那「淒冷暗昧深邃又絕對地澄澈,/ 非凡人所能承受的元素,」母乳般地,取代了從小失去的母親,哺育她的心智成形。像沈潛於海水中戲耍的海豹,詩人寫道:自己也「懂得享受全然的沈浸」,沈浸在海水般屬乎生命原質的知識裡。無論老漁夫、聖誕樹或浸信會的詩歌,包括「全然的沈浸」,都具有基督教的象徵意涵,它們的確也構成了碧許童年耳濡目染的宗教氛圍。但是,在基督教固有的教義與原型象徵之外,碧許了然於心,流動的海更是自己的知識啟蒙源頭。她用複沓的詩行書寫肉眼所見的海水動態,同時也再現了自己流動不拘的認知方式。

由於詩中的老漁夫係擷自夢境,碧許精心設計,讓整首詩浸潤在一片銀白色的光漾裡,看似自然主義式的書寫因此投射出了靈啟(epiphany)的光芒,在海邊等待漁船進港,一面經年累月修補破網、刨刮魚鱗的老漁夫,在具體寫實之外,也就蒙上了一層原型人物的色彩。寫實的極致臻入了神話的化境,這首詩的藝術成就逼近喬埃思(James Joyce, 1882-1941)的短篇小說。


 



客中問 (“Question of Travel”)


這裡瀑泉比比皆是;簇擁而至的溪流
湍急奔向大海,
過多的白雲攏聚在山頭形成壓力
逼使溪流滾落山腰,以輕柔舒緩的動作
在我們的眼前化作重重的瀑泉。
──倘若那些小小的涓流,那些瀲灩一哩的淚漬
還不成其為瀑泉,
一輪寒暑之後,按著這裡寒暑交替的速度
該也庶幾近矣。
只要溪泉和白雲繼續川流不息,
這一座座山嶺將酷似翻覆的船殼,
沾滿黏泥和藤壺。

回程何其迢遙!
是否原應居家高臥而神遊至此?
今夕原應棲身何處?
這樣子好嗎?在這裡觀賞陌生人演戲
在這座最最陌生的劇院裡?
什麼樣的童騃讓人一息尚存
在身體還能呼吸的時候執意奔波
趕赴地球的另一端去觀賞日出?
去觀賞世界上最小的蜂鳥?
瞻仰某一座令人費解的古代石雕,
令人費解,也無法參透,
縱使左看右看,
然而乍看一眼,總也讓人賞心悅目?
噢,難道非要一邊作夢
同時又身歷其境?
可有多餘的空間
再多容納一道折疊的暮色,餘溫猶存的?

的確太可惜了
如果未曾見過沿著這條路種植的這一排樹,
樹幹的婀娜多姿著實有幾分誇張,      
未曾目擊它們揣摩各樣的手勢與身段
活像高貴的啞劇演員,著粉紅戲服的。
──未曾必須停下來加油,因此聽見
那支哀傷的,兩個音符伊呀齟齬的木質調子
發自一雙不搭調的木屐
漫不經心地喀喀踩過
加油站沾滿油漬的地面。
(若在別個國家,木屐都會先測試過,
確定每一雙都能踩出均勻的音高。)
──太可惜了,如果無緣聽見
另一種不那麼原始的音樂發自那隻胖嘟嘟的褐色鳥
棲停在那架壞掉了的汽油幫浦上
在一座竹搭的耶穌會教堂裡,富於巴洛克風的:
塔樓三,銀色十字架五。
──是的,太可惜了,如果從未思量過,
即使含含糊糊的,沒有結論,
到底是什麼樣的關連綿延幾世紀之久
存在於最粗製濫造的木屐
和精心編成的,細緻得
引人遐思的木籤鳥籠之間                
──從未仔細推敲歷史,透過一具具
鳥籠上欲語還休的書法。
──從未必須聽雨
時常像政客們的演說:
兩小時無止無休的高談闊論
然後一陣突發的沈默
旅客我趁著這空檔拿出了手記,寫下:

是缺乏想像力讓我們趕赴
一處處想像的地域,而非高臥在家?
或者巴斯噶不足採信
他主張閒坐在自己的斗室裡沈思?

洲陸,城市,國家,社會:
從來由不得人多方選擇。
這兒呢?或那兒…猶疑不得是否我們原該     
安居如家,無論置身何處?                     


這首詩發表於1956年。不過,動筆構思應該更早,至少詩中所書寫的是碧許初抵巴西時的心境。參酌下引碧許1952年七月28日致Anny Baumann醫生函,可知第一段所描寫的是她,一個習慣北半球節候的外來旅人,初抵巴西,第一次過冬,對於棲居地山頭雲氣濕重、節候錯亂的感受。而第八行的「一輪寒暑」,透過這封信的內容來看,不過是一天而已:

「…好一陣子了,我才能靜下心寫作,說來真不好意思─我想自己已經無所事事太久了。不過,這裡〔卷耳別業〕的每樣事物都太美了,根本很難待在室內。早晚很冷,到了中午卻熱得可以在室外用午餐,而天空是亮澄澄的藍─一朵朵雲從山頭湧出,瀑泉般溢流而下,只是流速和緩些。一早起來,我穿上長袖的羊毛內衣,外罩好幾件套頭衫,然後,整個上午,一件件脫下,到了下午又一件件穿上。現在是仲冬,卻又是栽種季節─不過,我的盎格魯撒克遜血液已漸漸放棄了它固有的季節循環,如今我很滿足於活在完全的錯亂中,無論季節,水果,語言,地理,和每一樣事物。」

透過這封信來閱讀這首詩,當會發現詩中所要呈現的正是一個羈留他鄉的旅人,從對旅行之必要的自我問詰到落地而安的心境轉折。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首詩,整首詩的結構立即清晰可辨。第一段和第三段寫的是旅人的異地見聞,刻意凸顯外來者對他鄉山川自然、風土節候,在深度認識之前,或者在排除書本知識介入干擾第一手的認知之下,直覺的感官印象與理性推想,筆法側重個人直觀。第二段和結尾的手記省思,則是詩人對於自己喜愛到處旅行的行為深入反省,全由問句構成。先以反詰的口吻調侃童騃式四處追逐名勝奇景的旅行慾望,藉此反襯出另一股希望安居在家的耽想;最後,透過哲學的省思模糊居家與旅行的分野:「是否我們原該安居在家 / 無論身處何處?」,筆法採客觀的理性思辯。這最後一句其實容許兩種讀法:除了譯文所提供的選擇之外,似乎也可讀成「如果我們原該安居在家 / 何處是家?」家,就像碧許在附錄的訪談裡指出的,它存在於詩人心中,幾乎隨處隨在在她體物瀏亮的觀照裡。

這首詩佈局精微,適合以段落為單位細細欣賞。且以描寫巴西風景、文化為主的第一和第三段為例說明。第一段透過視覺映現雲泉湧流的山頭,寫的是空間裡的景色;但自第8行「一輪寒暑」起,點出了節候的錯亂,將時間的因素引入。接著,結尾兩行形容山峰像翻覆的船殼沾滿了黏泥和藤壺,這個比喻進一步巧妙地融合空間的視覺直觀和時間堆疊的抽象推想。的確,如許多詩評家都同意的,碧許的風景描寫,不只把我們攜入景色之中,也讓我們參與了她的感知過程,若無這種體物入微,直觀與推想同時並行的認知實踐,人活著,即使在地居家,也不過是惘惘然的過客。此外,更耐人尋味的,川流不息的雲泉 (“ the streams and clouds keep traveling, traveling”) 除了寫景之外,似乎也容許我們以比興視之,將這意象讀作旅人的自況,甚至是詩人漂流到此情感湧溢的身體反應;那麼,整座山將因此變成翻覆的船殼沾滿黏泥和藤壺這個妙喻,其背後的意涵,也就呼之欲出了「舟」向來是女性身體的象徵,覆舟表明了旅人決定擱淺,不再漂流的抉擇。

第三段首寫行道樹像啞劇中扮演貴族的演員,末寫驟雨像政客演說,這種比喻修辭將當地人文(戲劇與政治)的現象與植物生態和節候特色對位並比,同類的修辭法前後呼應,首寫形貌,末寫音響。中間部分則交互地先寫音響,再寫形貌:踩出不同音高的木屐、停在汽油幫浦上啼叫的褐色鳥、富於巴洛克風的木搭教堂和木籤鳥籠。無論是刺耳的木屐聲或細緻的鳥籠,相對於行道樹和政客演說,甚至還算醒目的褐色鳥與教堂,若非旅人細心聆聽與觀察,就無法成為供其體認當地文化歷史的蛛絲馬跡。這一段書寫,透過藝術化的佈局,所要凸顯的,正是旅人在地認同的開始。有詩評家認為,在這一段中,碧許誠實地反映了來自第一世界的旅人對第三世界文化隔霧看花的侷限。從整首詩的文意脈絡看,似乎不然。對決定定居下來的詩人而言,位於「卷耳別業」的高地小築已經成為她可以馳騁想像,潛心沈思的所在,如巴斯噶的斗室,甚至如當地的工藝特產精緻的木籤鳥籠。









 

犰狳 (“The Armadillo”)


佳節時期
幾乎每天晚上
易碎、法的火籠成群出現。         
升空,爬山似的,

騰昇膜拜,朝一位聖者
本地人猶仍崇奉著的,
紙糊的斗籠搖盪著火光,
穿梭來去,如一顆顆的心。

升空之後難以辨識
是火籠抑或星星──
該說行星吧!──色調鮮明的:
沉落中的金星,或火星,

或那顆淡青色的。隨著風飄,
閃爍不定,顛撲翻騰;
風止時則航行
在南十字星的風箏翼肋間,

飄遠了,越飄越小,莊嚴地
不疾不徐地拋開我們,
或者,在從峰頂吹來的落山風中
剎那間變成禍首。

昨夜又有一顆大的墜毀了。
火蛋也似地洴濺
撞上了屋後的山壁。
舌焰竄流凘垂。我們目擊一對

夜梟從巢中驚飛沖天
黑與白在空中盤旋
底部駁染著耀眼的紅光,直到    
在梟叫聲中失去了蹤影。

夜梟的老巢必定焚燬了。
迅疾地,單獨的,
一隻發亮的犰狳逃離現場,
玫瑰色的火花點點,夾頭縮尾,

然後一隻小兔子騰躍而出,
耳朵短了半截,嚇我們一大跳。   
多麼柔軟!一把摸不著的灰燼
有著專注的,燒紅的眼       

太美了,一場夢境般的模擬演出!      
流火和刺耳的哀嚎
驚惶,以及一隻弱小的拳頭披著鱗甲
在夜空下懵懵懂懂緊緊握著!


這首詩發表於1957年六月22日出刊的《紐約客》。每年六月24 是巴西的聖約翰節(St. John’s Day),也是南半球的冬至,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巴西人習慣以放火籠慶祝。詩中的火籠、犰狳、夜梟與小野兔,多年來陸續出現在碧許寫給友人的信中,是她津津樂道的巴西風物。1955年聖約翰節當天,碧許在致Anny Baumann醫生函中寫道:

「火籠照理說是違法的,不過,人們照放不誤。每逢聖約翰節,當天和前後幾天晚上,我們總愛觀賞一盞盞的火籠,好似隨著季節的陣風,朝著屋子飄上山來;蘿塔還特別為此在屋頂上設了灑水裝置。真是美極了!對於火籠,我們真是又愛又怕。」

次年六月5日,碧許在寫給瑪麗安.摩爾的信中描寫了犰狳和夜梟,同樣的形容字眼有些再現於這首詩中:

「過了這些日子,我發現這附近有犰狳出沒─有天夜晚,在車頭燈的照耀下,我看見一隻犰狳穿過山路,夾頭縮尾─孤零零的,全身發亮。也有一種小夜梟喜歡晚上坐在路中央─昨晚,有一隻就停在我的車子前面,害我必須下車來把牠咻走。牠們有大大的眼睛,飛走時活像旋轉的紙風車─黑白相間的那種。」

既美麗又危險的火籠,放上夜空向聖徒約翰膜拜,如果墜落釀成火災,便又成了「偽裝的天使」。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這正是人的「超我」(superego)可以提昇人性,但若容其過度揚舉,也會形成強制暴力,殘害人性。這首詩寫火籠慶典,卻以犰狳命題,最後聚焦在一隻驚惶的小甲獸無力抗爭的拳頭上,藉此側寫人的自我(ego)擺盪在超我與本我(id)的拉扯間,經常演出一幕幕既崇美卻又禍患四伏的人間戲。使命感可以提昇人性,然而,史籍斑斑,許多的禍害也是脫軌狂飆的使命感釀成的。類似的感悟又出現於1966年所作散文詩〈雨季;副熱帶〉(“Rainy Season; Sub-Tropics”) 裡,詩中巨型的蟾蜍自述:

「我有兩個碩大的肩膀,像拳擊手一樣。不過,不是肌腱,而且顏色暗沈。它們其實是藏著毒液的胞囊,我扛著的毒液幾乎很少使用,是我的使命,也是負擔。兩扇有毒的大翅膀,交疊在背上。小心!我可是偽裝的天使;翅膀雖然邪惡,但不會致人於死。只要我心一橫,毒液會射出來,暗藍色的,誰碰到就遭殃。這暗藍色的毒霧會冉冉升到空中去。給我小心!你這隻浮浪的螃蟹。」

也有人在〈犰狳〉中讀出反戰的隱射,因為碧許將這首詩獻給羅威爾,他曾在聯軍下令轟炸德國城市時,基於人道精神,出面抗議。最後一段所謂「一場夢境般的模擬演出」指的是對現代戰爭的諧擬。火籠好比空襲的炸彈,而發動戰爭的背後都有神聖的理由。在戰火的摧殘下,人的知性(夜梟)、情感(小兔子)和意志(犰狳)全都成了砲灰。詩最後兩行的意象就是把armadillo 這個字拆解構成的:arm (披著鱗甲)ll (舉起的拳頭)─對抗奉神旨意替天行道(dio)發動的戰爭。另有人則主張整首詩瀰漫著一種祈使的(optative)基調,或可讀作戰火中垂危的守兵,茫然、驚惶,只能舉起無力的手向上蒼祈禱。

另有一種解讀同樣耐人尋味。犰狳與詩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受造物,詩人起先對犰狳不免畏懼、好奇,最後卻由於驚異而生出認同,因為她在犰狳身上,看到自己的寫照:在落難中,勉力武裝自己,以求倖存;而詩歌創作正是她處在人生不測風雲中勉力倖存的盔甲。

或許怎麼解讀盡是多餘。心 / 星一般升空,火籠在天邊綴成了璀璨的夜景,墜毀後傷及無辜的鳥獸,詩人只是想與朋友們分享這場讓人看了「又愛又怕」,既華麗又慘烈的節慶插曲。從描寫令人讚歎的輝煌夜空到飽受驚嚇的鳥獸,碧許觀看的眼睛始終冷靜、凝定,如這首詩工整中隨著事態與情境熨貼變化的格律。直到最後一段,筆調一轉,才透過斜體字和連串驚歎號讓我們回味觀看過程的情緒轉折:賞悅、驚奇、憂恐、憤怒、挫折、尷尬。她的描寫功夫讓人恍若身歷其境。
關於這首詩格律運用上的熨貼變化,可參閱Penelope Laurans, “Old Correspondences” : Prosodic Transformations in Elizabeth Bishop (Harold Bloom ed., 122-26) 

讀了這首詩後,Lowell寫出〈臭鼬時辰〉(“The Skunk Hours”) 回贈,成為經典詩集Life Studies 的壓卷之作。



六合詩 (“Sestina”)


九月的雨淅瀝淋落屋宇。
逐漸黯淡的日光中,老阿嬤          
坐在廚房裡陪伴著小女孩
傍著一口神奇牌小火爐,
唸出一則則笑話,刊在農民曆上的,
一波波的笑浪掩住了伊的眼淚。

伊以為伊秋分時節的眼淚
以及雨咚咚打在屋頂上
兩者都早已預言在農民曆內了,
知情的卻只有伊老阿嬤。
鐵鑄的水壺咿唔吟唱在火爐上。
伊切著麵包,喃喃告訴女孩,

喝茶的時間到了;只是女孩
正凝神看著壺肚上滴滴的眼淚
狂舞在溫燙的黑色火爐上,
恰似雨腳叮咚叮咚舞踊在屋頂。
杯盤收拾乾淨了,老阿嬤
掛回牆壁那本聰明的農民曆

用細繩懸著。鳥一般的,農民曆
扉頁半掀地盤旋在女孩頭上,
也盤旋在老阿嬤頭上
伊的茶杯裡溢滿暗褐色的眼淚。
打者抖,說伊覺得屋子
很冷,於是把更多木柴放進火爐裡。

往事如煙入懷來,神奇的火爐說。
神機妙算自解猜,農民曆說。
女孩一絲不苟用蠟筆畫出一棟屋子
和一條蜿蜒的小徑,接著女孩
又畫上一個人前襟的鈕釦像眼淚
她得意地把畫秀給老阿嬤。

悄悄地,當老阿嬤
忙著料理晚飯,在火爐旁,
一顆顆小小的月亮墜落如眼淚
從一頁頁張開的農民曆
墜落在花床上,女孩
用心畫在屋前的。

適合種植眼淚的時節,農民曆說。
老阿嬤唱歌給神奇的火爐聽
女孩又畫出了另一棟妙不可言的屋子。     


這首詩採用文藝復興時期由義大利抒情詩人佩脫拉克(Petrarch)發揚光大的「六合詩」體(sestina)。全詩分七段,前六段每段六行,末段僅三行。前六段每段的行尾由相同的六個字依序組成,若以英文字母表出,其排列次序向內迴旋如下:

1 2 3 4 5 6
6 1 5 2 4 3
3 6 4 1 2 5
5 3 2 6 1 4
4 5 1 3 6 2
2 4 6 5 3 1

末段行尾由531 135 組成,但 246 必須出現在行中。這種向內迴旋的閉合結構使得整首詩自成一個世界,有如藝術構成的雛形宇宙,因此我將sestina譯為「六合詩」。碧許謹守格律,惟末段行尾由541 取代531;亦即以「火爐」取代「女孩」,這個變格極有道理,凸顯農民曆、火爐和屋子共同具有的空間特質。碧許安排女孩在詩中畫房子,雖與她從小愛畫畫有關,也意在導引讀者注意女孩「一絲不苟」地畫房子與成年後的詩人寫〈六合詩〉之間有類同性。

這首詩是碧許的童年憶往,因為父喪母狂,5歲的她寄居在外婆家。外婆傷心落淚還勉強自己唸農民曆中的笑話給她聽,她流離失所,卻一絲不苟地畫出一棟棟房子討外婆歡心,一切的哀悽盡在不言中,家居的規律如常進行著。碧許移居巴西之後,約三年多,未有詩作發表,直到1955年詩集《冷春》出版後,才又陸續重拾詩筆,〈六合詩〉是重新出發後最早完成的詩作之一。這段詩作的空窗期,她試著將自己的童年經驗寫成短篇小說,陸續發表於《紐約客》,其中以〈在村莊裡〉(“In the Village”)最是力作。小說的開端,小女孩聽見母親的狂叫聲卻不解其中的含意,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隔鄰鐵匠匡啷匡啷的打鐵聲吸攝住了。「純淨的音符:純淨得像天使的聲音。」小女孩跑到打鐵店外觀看,看見:

「打鐵店裡,這個那個東西懸掛在陰影裡而陰影也懸掛在東西裡,每個角落都有一堆堆烏黑又發亮的塵埃。一桶子盛黯沈沈如深夜的水站在熔爐旁。馬蹄鐵在污水中航行,像一輪輪血紅的小小月亮,一個接一個像一輪又一輪血紅的月亮淹沒在黑水中,滋滋作響,頑抗著。

店外頭,沿著屋霤,吃力地,甜蜜地,成群的黃蜂繞著忍冬的藤蔓嗡嗡翻飛。」
 
  店裡頭,風爐嘎嘎響。鐵匠聶特雙手巧奪天工,有時單手操作。在旁作陪的馬跺著腳點著頭,一副同意簽訂和平協定的樣子。」

一輪輪的月亮從打鐵店的冷卻桶再現於〈六合詩〉中的農民曆,〈六合詩〉的確和〈在村莊裡〉(《紐約客》的編輯Katherine White 稱它為散文詩)有神似之處。女孩一絲不苟地畫房子,鐵匠聚精會神地打鐵,成年的詩人創作〈六合詩〉──潛心於精藝令人忘憂,或者更確切地說,命運無常,除了值得緬懷的親情之外,人可以在藝術或一技之長裡為自己營造棲身的家。



 

在候診室裡 (“In the Waiting Room”)


在麻省,伍思特城,
我陪慰君姑姑
去看牙科門診
坐著等候她
在候診室裡。
時序入冬。天黑
甚早,候診室裡
好多好多大人,
雪靴和厚厚的大衣,
燈盞和雜誌。
姑姑在診療室裡
似乎好一陣子了
坐著等候的當兒我開始閱讀
國家地理雜誌
(我已學會閱讀)並且細心
研究一張張攝影圖片:            
一座火山的內部,
烏七八黑,除了灰燼還是灰燼;
接著轟轟然噴湧而出             
一道道赤焰之河。
歐莎和馬丁.強生夫婦
著及膝的馬褲,
繫緊的馬靴,頭盔神氣十足。
一名男子的屍體被吊掛在木桿上
──「長條豬」,圖片說明寫道。      
嬰孩們頭尖尖的
用長布條纏了一圈又一圈;
黑皮膚的裸女頸項
也用鐵線纏了一圈又一圈
像極了燈泡的螺旋座。
她們的乳房令人目驚心。       
我急忙把整本雜誌翻到底。
不敢中途停下來,因為害羞。
接著我注意到封面:
黃色的邊框,出刊日期。
突然,從裡頭              
傳出一聲哀嚎。痛喔!
──慰君姑姑的聲音──
短促而且不夠響亮。
我一點也不驚訝;
早就知道她是個
愚蠢、膽小的女人。
原該替她覺得尷尬,
竟然沒有。出乎意料
讓我驚訝莫名的是
原來那竟是我:
我的聲音,窩在我的嘴裡。
不加思索地
我變成了我那個愚蠢的姑姑        
我──我們一起往下墜落、沈淪,
眼睛盯在國家地理
雜誌的封面,
19182月號。

我告訴自己:再過三天
妳就滿七歲了。
這樣告訴自己是為了中止
墜落的感覺,從
圓圓的,不斷運轉的世界
墜進淒冷的、黝藍的空間。
然而我察覺到:妳是一個「我」
妳是伊莉莎白這個人,                
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子。               
為什麼妳理當同他們一樣?
我幾乎不敢睜開眼睛張望
瞧瞧我是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斜睨了一下四周
──不敢抬眼看得更高一點──
瞥見陰影中一對對灰暗的膝蓋,
長褲、裙子和短靴
一雙雙不同的手
安放在燈光下。
心裡明白從未有比這更奇異的事
曾經發生過,未來
也不會發生比這更奇異的事。
為什麼我理當是姑姑,
是我,或其他人?
是什麼類同性──
靴子,手,家族的聲音
在我的喉嚨裡,甚至
國家地理雜誌
和那些駭人的下垂乳房──
把我們連結在一起
或者把我們融成一體?
怎麼──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字
來表達──何其「匪夷所思」…
怎麼我會置身在這裡,
像他們一樣,並且聽見
一聲痛苦的哀嚎原本可以
叫得更大聲,更悽然而沒有?      
候診室很亮
也很熱。整個空間滑進了
一道巨大的黑色浪濤          
一波,又一波。

然後,我又回到了候診室。
大戰方酣。外頭是
麻省,伍斯特城,
夜幕低垂,大寒,雪泥狼籍
依舊是初五
1918年二月。

 
這首詩發表於1971年七月17日出刊的《紐約客》。根據碧許自己的說法,此詩的完成稿早在1967年八月30日就曾隨函寄給Robert Lowell賞讀,直到1970年初才正式投稿《紐約客》。刊出後不久,就有詩評家發現詩中所描述的1918年二月號《國家地理》雜誌與實際內容頗有出入。關於火山爆發的圖片,該期雜誌的確刊載了〈有一萬根煙柱的山谷〉,火山群座落在阿拉斯加;另有一篇文章涉及加拿大的豬肉產製工業,並無詩中有關非洲婦孺和食人族的報導。有關大洋洲食人族稱宰來獻祭的人為「長條豬」的圖文說明登載於該期刊1919年十月號。其實,詩刊出後數日,碧許在致友人Frank Bidart函中,就已針對上述落差提出說明。她說為了寫這首詩,自己曾特地前往紐約圖書館找出該期雜誌,翻閱之餘,對於自認鮮明的記憶竟與事實不符,頗覺納悶。碧許留下的手稿資料顯示,她曾數度嘗試修改俾符事實,改了又改,都不滿意,最後決定維持原樣,尊重記憶裡的真實,放膽把從別的閱讀材料獲得的相關印象「收編」進來。問題就出在這裡,既然明知與事實不符,碧許為什麼在詩中還要特地標明雜誌的期別,藉以強調事件的「真實性」?難道文本裡的「真實性」,原是權宜的修辭設定,本來就不必強解為歷史事實?認清這一點,與如何正確閱讀這首詩有關嗎?

詩評家大致同意,這首詩以回述的筆法捕捉了一位七歲女童自我醒覺的片刻,這位早慧的女孩,伊莉莎白(童年期的詩人),在發現自己個別存在的剎那,也同時體認到自己與眾人沒有兩樣,都是人類社群中的一份子。關於觸發女童自我醒覺的具體事件,一般的解讀不外乎女童陪同姑姑看牙診,姑姑在診療室裡就診,女童坐在候診室裡翻讀《國家地理》雜誌,圖文並茂的報導涵蓋了火山爆發的奇景、一對衣飾同款的探險家夫婦、非洲食人族宰人獻為祭牲及婦孺纏頸、削頭的習俗,當土著女性裸露的雙乳映入眼簾,女童忽覺心悸,這時診療室裡傳來姑姑的喊痛聲,女童以為這聲哀嚎同時也梗在自己的喉頭呼之欲出,於是驚覺自己,一個懂得閱讀的,正要滿七歲的女孩,原來與蠢笨的姑姑,與非洲的婦女,甚至候診室裡其他的人同一族類。女童這種「一體同悲」的感悟使得正在海外進行的歐戰顯得荒謬異常。幾乎沒有人懷疑診療室裡確實傳出姑姑抑壓不住的哭聲,這哭聲替女孩抒發了她的感受。

Lee Edelman獨排眾議,她認為這是誤讀,這首詩之所以寫得巧妙,正在於哭聲的來源懸決不明,它可能發自診療室、女童的喉嚨,或《國家地理》雜誌,連女童自己都無法確定。根據詩歌文本的發展脈絡,女童在閤上雜誌,檢視封面的黃色邊框和出刊日期時,「突然,從裡頭/ 傳出一聲哀嚎。痛喔!」,這哀嚎似乎也可能發自雜誌的封裡,是女童的閱讀反應。把哭聲的源頭單單定位在診療室裡,這樣的解讀,Lee Edelman批評,因襲了傳統符義與符依內外分隔的二元觀,她認為閱讀時拘泥於定位符義之所在,且視其為顛撲不破的真相,等同於鞏固父權文化對真理或真實的壟斷權。碧許選擇逸離事實,托辭於記憶以建構虛設的雜誌圖文,整段關於女童閱讀內容的剪裁與佈局,鬆動了吾人向來對於「真實性」的憑依與固持,用意正在於解構符義與符依內外定格,先後有序的二元論,希望藉此披露父權社會如何經由操控符號的僵固解讀宰制性別文化。這首回述女童自我醒覺的詩,在她看來,其實更是一首關於閱讀的詩,女童在閱讀《國家地理》雜誌的各項報導中,無意間撞見了一齣齣性別符號解構/ 建構的戲碼,她的醒覺來自於經歷了一趟符號操弄的叢林之旅。

要了解觸發女童自我醒覺的這一聲哀嚎,以及它的根源,或者更確切地說,它的不明根源,誠如Edelman教授所主張的,我們必須仔細推敲詩中所述女童的閱讀始末,這也正是全詩的核心所在。適度地接收Edelman教授的指點,讓我們循跡逐步為伊莉莎白的閱讀叢林之旅揭秘。一開始,女童以括弧標出旁白式的說明,強調她已學會閱讀。做為讀者,外在於文本,她擁有能力進入文本之內,辨讀文字與圖像,過去與現在,因與果之間穩定的對應關係,藉此她也建立了自己轉述能力的可信度;雖然她年幼,我們接納她轉述的權威性。學會閱讀同時還意味著,透過文本載具,她可以接受文化薰陶與社會教化,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

然而,一翻開《國家地理》雜誌,女童的閱讀行為隨即受到一連串的衝擊。傳統的閱讀方式主張穿透符依,探求符義,讀者要能剝開修辭的表面,洞見所涵納的精義,才算閱讀的完成,所謂得魚忘筌,得意忘言,意與言內外判然,二元分立。一旦內外界分蕩然,精義不再是真理的專擅,意與言的穩定對應失去憑據,傳統的閱讀方式立顯捉襟見肘。在閱讀雜誌的過程中,女童經歷到了自己固有閱讀能力的潰/虧失。首先,火山爆發的圖片入眼來,只見火山內部佈滿灰燼,接著岩漿外流,赤焰之河覆被地表,這一幕幕內外位移的景象,不但沖燬了二元界分,更使受到震懾的女童感受到自己超然於文本之外操控文義生發的閱讀位置遭到顛覆;此刻,反過來,是自己被文本閱讀/附體,閱讀的行為形同呈獻自己接受文本紋身。到底眼前被自己閱讀著的,是火山圖片,還是自己的肉身?(幾個月前女孩被迫從新斯科細亞移居伍斯特,因適應不良,氣喘病間歇發作)。此外,佈滿灰燼的火山口竟然噴出焰河,依她的理解,這種現象違背天然物理,是因果邏輯的逆反。錯愕中,接著出現非洲探險家強生夫婦衣飾同款的相片,衣飾原為區辨性別的文化符碼,探險家的角色扮演卻打破了性別二分的成規,更使衣飾作為性別文化的符碼失去效用。女童不只從這張照片識破性別成規的非必然性,同時也瞥見了性別平等的可能。不過,另一方面,強生夫婦的裝束卻又與其從事探險的蠻荒地域毫不搭調,強烈地對比出文明與野蠻的分野。前此已遭泯除的二元界分,在文明與野蠻對立的畛域裡,再度被白人文化殖民的服飾風格判然區隔。強生夫婦的相片作為前導,女童緊接著見識到一系列凸顯la pensèe savage的影像。(附帶一提的,閱讀是接受文化薰陶的途徑,女童選擇閱讀《國家地理》雜誌可視為一種文化認同─融入白人菁英文化─的行為。這本地理與民族學的專業雜誌在解讀異族文化時,往往落入白人中心主義的窠臼。正因文明與野蠻的對立過度被凸顯,反而引起女童的警覺,她從強生夫婦所攝取的影像裡,雖然嗅到蠻荒的異味,卻也讀出了文明世界文化成規運作的類同痕跡。後來,當她目睹非洲裸女的垂乳掩卷心悸時,文明與野蠻的分野在她的意識裡已經澈底崩解。)

比照《國家地理》雜誌1918年二月號的實際內容,我們得知詩中自強生夫婦的相片之後有關非洲土著習俗的圖文轉述,皆為碧許從其它閱讀材料挪借而來。其中與歐莎.強生的自傳I Married Adventure 雷同處包括食人族「長條豬」和嬰孩頭顱裹尖的報導,至於與之對應的婦女纏頸習俗,則是碧許另從別處材料嫁接而來。這一系列呈現la pensèe savage的圖文與影像,根據詩文的內在脈絡,係女童伊莉莎白的閱讀印象,那麼,女童看了,到底有何反應?碧許如此剪裁佈局,用意為何?讓我們參考Edelman教授精闢的剖析,試作揣測。食人族宰人當祭牲,女童看到圖中木桿上掛有一具男屍,圖下文字說明曰「長豬」,第一個反應一定以為編輯搞錯了,把不相干的圖與文並置在一起,人怎麼會是豬?繼而她想,人不是豬,但被當作豬一樣宰了,也就變成豬了。這個被宰的人真可憐,在失去自主性的同時,他作為人的定義,也就在食人族的文化系統裡被轉化成禽獸了,可見人獸有別或人獸混同,可有不同的解釋。「人」的定義原來是浮動的,圖中掛在木桿上的男屍被稱為「長條豬」,教堂裡掛在木架上的男屍被稱為「神的兒子」。「人」是什麼?被剝奪了文化宰制能力的人,不但可以變成豬,軀體形骸也可以扭曲變形。圖中的非洲婦孺為了加強外形美,把脖子束長,頭殼裹尖。尤其是女人,為了增加性魅力,強化她在父權社會兩性婚姻中作為交換籌碼的價值,她的身體是可屈可伸的。女性身體與生俱來的天然形貌因此喪失了自然性,她必須接受父權性別文化的形塑。圖中的女人束著脖子,更讓人為她的發聲功能擔憂,由此可見女人說話的能力遠不及性魅力重要。女童在這個影像裡讀出了自己身為女人的宿命,而她學會閱讀極力要進入的文化體系,在強化女人的身體宿命上,功能與非洲蠻荒文化毫無二致。相對於被纏束的頸部,女童接著注意到裸婦暴露的雙乳,「她們的乳房令人觸目驚心」,女童第一次有了情緒性的反應。乳房是女性的性徵,有什麼好害怕的?讓她害怕的是自己被挑起來的情慾。當女童又怕又害羞地閤上雜誌時,她體會到了父權文化對女性身體的制約,以及對性的扭曲與醜化,透過文本,已經鏤刻在自己身上;這一趟閱讀叢林之旅,她發現自己和所有女人一樣,被一層又一層的文本纏身、形塑,她被困在文本之內,變成了文本。

又怕又害羞的女童強自鎮定,她閤上雜誌,定睛在黃色的邊框上,掙扎著將自己從文本中抽離 。她試圖讓邊框成為一種區隔,好使自己從文本叢林脫身而出,重新回歸社會現實。當然,這也意味著她決定馴服於社會教化,讓內在湧發的情慾暫時噤聲。然而,反諷的是,閱讀過程中經歷到的內外界分的崩解,已經蓄積成一股龐大的張力,像即將爆發的火山,不可抑遏,於是,「突然,從裡頭/ 傳出一聲哀嚎。痛喔!」這聲哀嚎來自診療室裡,來自《國家地理》雜誌,也來自這首詩的字裡行間。這是一聲女性的哀嚎,拒絕被定位。它寧可漂移不定,因為一旦被定位,就得棲身在既定的社會文本中成為一個符碼,一個「0」與空缺,供男權操弄,任意書寫。(Lee Edelman, “The Geography of Gender,” Marilyn May Lombardi ed., 91-107

任何詮釋策略都有其侷限。Edelman教授的女性主義閱讀完全未觸及這首詩潛在的宗教辯詰。詩人兼翻譯家Richard Howard 將這首詩與George Herbert “Love Unknown” (一首碧許熟悉並且自陳受其影響的詩)對照閱讀,發現詩中火山爆發的描述幾乎是Herbert 詩中基督肋下傷口的改寫:「源口,從裡頭瀉下/ 一道血泉,汩汩流出/ 從萬世磐石的邊側。」歷世歷代的信徒,透過領聖餐的儀式,在基督的寶血裡合而為一,同蒙救贖。碧許詩中的候診室「很亮/也很熱」,讓人聯想到煉獄,在煉獄中人們的肉體承受相同的煎熬,這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有救贖的可能嗎?詩人保持沈默,僅以隱喻形容:「整個空間滑進了/一道巨大的黑色波濤之下,一波,又一波。」在塵世這口煉爐裡,人們一體同悲,共同體會「墜落的感覺」。(Preferences, 31

為了達成寫作此詩的旨趣而變造《國家地理》雜誌的實際內容,碧許並不覺得違背了藝術創作的原則。但是,這首詩發表隔年,當她的摯友Robert Lowell寫作長詩The Dolphin,將已離婚的妻子昔日寫給他的信,經過竄改之後,納入詩章,碧許頗不以為然,認為有違君子之風,特地馳函痛加針砭。涉及個人隱私,胡亂杜撰,亂假成真,損及他人形象,碧許堅持這樣的寫作行為悖逆文德。「藝術沒有那麼了不起」,她說。以下譯出碧許1972年三月21日致Robert Lowel 函,供作參考:

「幾個星期前, 打從與剛回城來的FrankBidart﹞一起讀你新完成的詩稿The Dolphin兩人討論了一整晚便想給你寫這封信。那晚之後,我自己又重讀了好幾遍,也和Frank繼續更多的討論。請相信我,我真覺得你的詩寫得精彩極了。在我看來,這本詩集比上一本Notebooks好太多了;每14行就有一些令人驚奇的意象和表達,而且整體而言明銳許多。讀著讀著,我立刻深受感動,並且很有把握完全瞭解你所寫的。(不過,倒也有幾行想聽你細說分明。)我剛剛才決定這封信要分兩部分寫─關於困擾我的﹝牽涉到“情節”﹞的技術性問題,我要另紙書寫─這問題和其它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與以下我試著想談論的無關。想到要對你直言不諱,讓我有如置身地獄,所以,首先請務必相信我實在覺得Dolphin裏的詩美妙極了。而且寫得挺誠實的─幾乎。你也許已經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我的確有個相當嚴重相當不以為然的保留。

如果你只不過是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詩人中的一個,我絕對什麼話都不想講,因為不值得講。但正因為是你,又是一首偉大的詩(我記得,自己從未用過“偉大”來形容今人寫的詩),而我又非常愛你─我因此覺得必須告訴你我真正的看法。我會這麼覺得有幾個原因─有些是世俗的,因此是次要的…但首要的原因是我多麼愛你,以致無法忍受你竟然發表了會讓我遺憾而你將來也會後悔不已的東西。世俗的部分是─這首詩─有些部分─可能會被心懷不軌的人拿來對付你─有人正躲在暗處等著攻擊你。─也許,根本不需把這些人當一回事。不過,自己送上門挨揍,也不對。(別驚慌。我所說的不是整首詩─只是其中的一個層面。)

以下是我幾年前─早在你構思Dolphin Notebooks 之前,從哈代(Hardy)的書中抄下來的。這段引文來自於他1911年寫的一封信,提及 “一項有人指稱已經發生的乖謬行為─就是偽托成小說,但在報端上散播一切屬實的保證,把才剛過世的人一生的細節公諸於世。(情況與Dolphin雖非完全相同,但蠻接近的。)

在沒有取得授權的情形裡,應該加以撻伐的,是以不明確的比例將事實與虛構混雜在一起,這會對當事人造成無窮的傷害。理由相當明顯,如果披著虛構的外衣所做的陳述可能被影射為事實,一切就應照事實寫,不能逸出事實之外。想起來真是可怕,一個人過世之後,只要摻入某些事實,就能夠讓有關這人的不實流言,透過小說,到處傳播。”

我要說的相信已說得很白了。Lizzie (Lowell的前妻) 還活著呢─但詩中有關她的部分『一半真實一半虛構,』而且你還竄改她的信,我認為這就是『無止境的傷害』。第一個例子,出現在頁10,令我吃驚─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接著在頁47…後頭還有一些。作家當然可以從自己的人生經歷取材─反正大家都這麼做─然而這一封封信─你豈不糟蹋了她對你的信賴?假如你得到她的允許─假如你沒有竄改信的內容…等等,也就罷了。其實,藝術沒有那麼了不起。這讓我想起Hopkins 寫給Bridges的那封令人感佩的信,信中論及『君子』(gentleman)是人心所曾擬想過的最為崇高的理念─比『基督徒』還要崇高,當然甚至高過詩人。以這種方式公開個人充滿悲劇與傷痛的私密信函,不是『君子』作為─這是殘忍。

我明明知道自己所說的(蠻糟糕的)不會對你造成影響;我這麼認為,你會覺得難過,但是,你仍會繼續寫,照常發表。同時,我以為你的構想或許仍然行得通─信照樣引用,你倆的衝突幾乎同樣強而有力地呈現,但不必竄改信的內容,也不必把E寫得那麼負面。這樣一來,你當然需要大幅修改(畢竟你是個優秀的詩人,足以意到筆隨─有能力作必要的修正)─也許你認為無技可施,就讓它保持原先寫好的樣子。老實說,這讓我非常不舒服─我為你覺得齷齪。我不希望你讓任何人─Elizabeth, Caroline─我─你的讀者們─這麼看待你!而最重要的,別讓你自己瞧不起。

我希望在這裡提供另一段引文。﹝HenryJames曾經寫了一封相當精彩的信論及Vernon Lee的一部真人實事呼之欲出的小說─不過,我一時找不到原文,除非到Widener的腸子裡翻找。他對於這種寫法頗不以為然的感覺,甚至,比我強烈許多。大體而言,我厭惡『自白性』的寫作─可是,當年你寫Life Studies時造成風潮,也許有其必要,因它使得詩更為真實,更有血肉,更近人情。但現在─我的天─什麼都寫進詩裡來了,讀學生們寫自己的父母和性生活等等,我都快膩死了。寫這些也行─但總覺得作者應讓人信得過─不應該扭曲事實,撒謊等等。

你在詩裡挪借信的方式,引發了可怕的問題:到底孰為真,孰為假?我們怎受得了在見識那樣的苦難的同時,無法分辨其中有多少是莫須有的,是『捏造』的,等等。」





 


麋鹿 (“The Moose”)

從狹小的地域出發
盛產魚,麵包和茶葉
有著長長潮汐的家鄉
那兒港灣每天拋開大海
兩度載著鯡魚
遠颺遊迓

那兒河水
湧入或撤退
倘若激起一堵褐色的水沫
必定是碰巧撞上
潮水進門來
涯岸不在家

那兒把紅色淤積起來
太陽有時迎面沒入
火紅的大海
有時煥射出去,向血脈一樣
籠絡沼原紫紅的沃土
無數的溪水在燃燒

駛在烘紅的碎石路上
沿著成排生產糖漿的楓樹
越過農莊稀落的鱗板屋
明淨的木搭教堂
漆成白色,屋脊狀若蛤蜊的殼
越過孿生的白樺

穿透斜陽
巴士往西行駛
擋風玻璃閃耀著粉紅的光芒
粉紅的光芒從金屬迸射出來
髹上凹損纍纍的車身
車身藍藍的琺瑯漆斑駁剝落

上下顛簸
偶而停下來,耐心等候
一位獨自遠行的人
和七位親朋
吻別,相擁
有隻牧羊犬在旁觀禮

再會吧!榆樹
再會吧!田庄,愛犬
巴士又發動了,車內的光線
變濃了,霧色
游移,唯有鹹味,紗縠似的
籠罩過來

霧那冰冷的球狀水晶
凝結,滑落,棲停
在白色母雞的羽毛裡
在散發出灰色光澤的高麗菜裡
有如泫露的玫瑰花蕾
在儼然肅立像使徒的魯冰花裡

豌豆的藤蔓攀附
在濕濡的白色繩子上
纏繞著塗上白漆的籬笆
蜜蜂爬進
一串串指頂花中
夜開場了

車子停在貝斯河
接著是來旺鎮
北門,中環,南崁
五島村,五塊厝
村里一個婦人抖甩著桌巾
在戶外,晚餐過後

淡色的光影閃動一下,不見了
車過坦特瑪沼澤時
空氣中有鹹乾草的氣味
鐵橋在車輪下顫動
鬆脫的鐵板嘰咕作響
就是不脫落

左手邊,有一盞紅燈
在黑暗中泅游
一條船進港的燈號
兩隻長統膠鞋入眼來
明光照耀,肅穆非凡
有狗吠的聲音

一位婦人爬進車來
挽著兩隻購物籃
手腳靈活,滿臉黑斑,上了年紀
「多美的夜晚,太棒了,先生
我一路坐到波士頓。」
她和善地看了大家一眼

月亮出來了,當我們駛入
新布倫威克森林
月亮瀉下如髮,東一綹西一綹
月光和霧嵐
困在森林中,像傳奇中金綿羊的毛
沾在牧野的草叢上

乘客靠在椅背上
打鼾,間歇幾聲長嘆
夢中的漂泊
從今夜開始
一種柔和的,由聽覺勾起的
幻想緩緩滋長….

在吱嘎吱嘎和各種噪音中
一則老舊的對話
與我們家無關
但分辨得出來自於
巴士的後段
外公外婆的聲音

一路不中斷地
交談─宛如在永世裡:
許多的名字一一被談論
一些事情終於水落石出
他怎麼說的,她又說些什麼
誰領了退休金

死亡,死亡,加上疾病
他再婚的那年
(某件事)發生的那年
伊在分娩時歸天了
那就是他們失去的兒子
在那條船沈沒的時候

他開始酗酒,是的
伊就墮落了
當阿摩司成天禱告
連在店裡也禱告
他的家人終於必須
把他送進療養院

「是啊!」那奇特的
肯定詞。「是啊!」
伴隨一聲刺耳的,往內抽攝的鼻息
一半呻吟,一半默然接受
意味著,「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大家都明白的,(死亡也是)。」

交談,用他們向來交談的方式
在陳舊的羽毛被裡
安詳地,天南地北瞎掰
客廳裡燈光黯淡
樓下的廚房裡,狗
窩在牠的圍巾裡

現在,一切都穩妥了
甚至可以安心入睡
就像習常的夜晚
突然,巴士司機
把車停下來,車子猛然震動一下
車燈熄了

一隻蘪鹿乍現
從茂密的森林裡出來
就站在那裡,應該說,從路的中央
一步一步蹶過來
牠挨近了,嗅一嗅
巴士燙燙的車蓋

矗立如塔,沒有鹿角
有教堂那般高
卻像房子一樣平凡
(或者,一樣安適)
一道男性的聲音叫大家安心
「牠完全無害….

乘客中有人
交頭接耳
孩子氣地,輕聲說:
「果真是龐然大物。」
「貌不驚人。」
「瞧!是隻母的!」

不慌不忙
她把巴士上下打量一番
神態莊嚴,不屬於這世界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覺得
(全都覺得)一種甘甜
油然而生的喜樂?

「多麼耐人尋味的動物,」
沈默寡言的司機說
帶著濁重的鄉音
「大家瞧一瞧吧!」
然後,他換擋啟動
一會兒之後

伸長脖子往後看
那隻糜鹿一清二楚
站在月光照亮的柏油路上
接著傳來一陣逐漸淡去的
糜鹿的氣味,還有嗆鼻的
汽油味




這首詩完成於1972年六月中旬。其時,碧許受聘於哈佛大學教授詩創作課程已滿兩年,應該校Phi Betta Kappa社團之邀寫作此詩朗誦於畢業年會上。次日,碧許馳函告知高齡86歲的阿姨Grace Bulmer Bowers 這一喜訊,並將此詩獻給她,同時幽默地指出,詩中的麋鹿寫的可不是她。Grace阿姨一生留居家鄉新斯科細亞大庄村附近務農維生,是碧許最親最愛的阿姨。碧許將此詩獻給她,所表達的正是長年漂泊在外的遊子對童年生長地方濃濃的眷戀,同時詠頌鄉土賜與她的天長地久綿綿不絕的恩惠(Grace意為恩惠)。

這首詩的寫作歷時16年。1956年十二月2日,甫獲普立茲詩獎的碧許即曾寫信給阿姨,表示正在為她寫一首題為〈麋鹿〉的詩。根據更早之前,1946年八月29日,她寫給Marianne Moore的信,我們得知詩中描述的事件發生在這一年八月。稍早,七月初,也就是第一本詩集《北&南》出版前夕,35歲的碧許在母親去世後,幾乎隔了十五年,第一次重返新斯科細亞。離去前轉往大庄村探視老家親戚,隨後搭夜間巴士回紐約,途中巧遇麋鹿。換句話說,這首詩從醞釀到完成,共歷時26年。

上述寫給Marianne Moore的信可說是這首詩的前身,信中對自己這趟返鄉之旅的農莊見聞娓娓道來,其中描寫了家鄉海灣的潮汐、泥土顏色、榆樹,和牧羊犬;對Grace阿姨紮根於鄉土自然所散發出的女性生命力也有所著墨,信尾更提及在回程巴士行駛途中巧遇一隻牡麋鹿的插曲。以下摘譯信中與此詩相關的段落:

「我想妳也許有興趣聽聽我說些自己的農村經驗。我先在人稱『嶙峋之島』南岸的一家小客棧落腳一個月,接著幾度造訪海利法斯(Halifax)稍作停留,後來就回到大庄村,我媽媽的家鄉,也是我童年成長的地方。我的阿姨住在離大庄村約三哩遠(按當地看來)堪稱佔地頗廣的農莊上。人們形容它是芳地灣(The Bay of Fundy)最美麗的莊園,我覺得它名不虛傳。想妳應聽過芳地灣和它有名的潮汐吧,潮水向外衝激一百哩左右,回潮時湧起八十呎。當地的土壤呈暗赤褐色,而落潮後裸露的海灣,在晴天裡,一片水紅;田野則是由淡檸檬綠與鮮黃拼貼而成,盡頭聳起樅樹林,深沈的藍綠色澤。這是世界上最多采多姿、寥落和淳樸的風景。離開這裡太久了,我竟然忘記它有多美──還有那一棵棵巍巍壯觀的榆樹。其中最大棵的之一正好長在大庄村裡我外婆舊厝的後頭,人稱『庄仔榆』的。
……………….
我向來喜歡農莊養的大隻牧羊犬,妳該也是吧?─這一帶的狗習慣在路邊等巴士停下來,好迎接主人。我阿姨家現在養了兩隻。老喬克,和牠的犬子。喬克正在訓練兒子牧牛,時常被牠惹火,因這隻不長進的幼犬老愛吠叫、亂跑。喬克非常精通於牧牛,附近的農夫若有牛隻走失在林子裡,總會過來借喬克去尋找。….
………………..
當然仁善對待動物只是農莊生活的一小部分。農事其實相當繁重,我無法瞭解阿姨是如何撐過來的──她真是我所認識的人中對人最好最親切的。隨時有許多人需要她照料,大家來來去去的,隨時有事情發生,乳牛跑進玉米田裡或擠奶機故障了什麼的,遠來的親戚突然上門來吃晚餐,等等。─她如常忙這忙那,而且總是十分開心又逗趣。幸運的是,她的兒子們,還有繼子和雇工們,似乎都很敬愛她。
我原先計畫在鄰近農莊租個房間住它幾星期,以便有地方獨處,安靜寫寫作。但是我在西灣的房子出售簽約在即,需親自回美處理,加上其它的法律事務,我因此必須離開。回程我搭了巴士──我們持著手電筒和燈籠攔下夜裡駛經農莊的巴士──本來以為搭的是最便捷的直達車,結果是一趟迂迴得可怕的旅程。次日大清早,天剛亮,司機突然停車,讓路給一隻從路心蹶來的牡麋鹿。她隨後悠哉悠哉地踱進森林裡,驀然回首望了我們一眼。司機說,有個霧濃的夜晚,曾經為了一隻走近來嗅聞引擎蓋的牡麋鹿,他必須緊急剎車。『很耐人尋味的動物,』他說。」
 
    參酌以上資料細讀這首詩,當能覺察詩中第六段所述「獨自遠行的旅人」指的正是詩人本身,而自第十六段起所描寫的外公外婆對話,則是坐在夜行車上昏昏欲睡的詩人墜入夢境邊緣的幻覺。從敘事藝術的角度分析,我們發現這首詩開始時係以全知觀點(亦即全景觀照)再現家鄉的海灣風景,並以之展開巴士的旅程。全詩的情節與外景基本上沿循巴士行車進程採線性發展,惟自第六段起,在詩人上車後,全知的敘述觀點轉化為第一人稱(亦即集中在「旅人」的知覺觀照上)。從第十六段起,敘述時間的線性發展則隨著夢中的幻覺折返成童年的回憶,是逝去歲月的回潮;全詩發展自此,時間的結構從線性的進程轉化為迴旋的循環,與詩首展現在空間裡的潮汐起落互相呼應。當麋鹿在詩尾出現時,就整首詩的結構發展而言,正是線性的時間進程與永恆的輪迴(the Eternal Return)輻湊之點,因此,更加巧妙地烘托出這段插曲,在自然主義的氛圍中,著實蘊含著耐人尋味的神話色彩與原型象徵。麋鹿除了是出沒於森林的野生動物之外,又隱喻著什麼呢?哺育詩人的鄉土自然藉其顯靈 (the epiphany of Mother Nature),對又將遠行的詩人惜別依依?或者沿用Melanie Klein的女性創作動因理論,將牠讀作碧許潛意識裡渴望與亡母修好的慾念召喚出來的象徵,藉以撫平童年的創傷?突然冒現的麋鹿原先代表臨即的危險,但是乘客中有人馬上澄清:「牠完全無害!」有人還特別指出:「瞧!是隻母的。」威脅隨即轉化成旅程中有趣的插曲。先前,昏睡中夢見童年時外公外婆聊著村里間發生的種種不幸和失喪,最後的按評:「是啊!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大家都了然於心的,(死亡也是),」似乎生命旅程中一切的意外都可當作有驚無險的插曲默然接受,意外的遭遇甚至因此化作邂逅真理的契機。驚異與平常,神聖與自然同時並存在人世各樣的遭遇裡,Helen Vendler說,這是經常出現在碧許詩中的主題。夜幕低垂,巴士在霧中行駛,碧許描寫霧的結晶凝結在「泫露如玫瑰花的高麗菜蕾上 / 以及儼然肅立如聖徒的魯冰花上」,後來形容麋鹿「有教堂那般高,/ 卻像住家房子那樣平常」,連詩結束在麋鹿和汽油的混合氣味裡,都與這道主題呼應。由於詩中論及死亡,有人甚至把麋鹿讀作死亡的象徵,說這首詩瀰漫著安魂曲的調性。

此外,這首詩的顏色佈局也極巧妙。紅色色調遍布開頭第三至五段的寫景裡,除了渲染黃昏的暮色之外,也象徵地反映出燃燒在旅人血脈裡溫暖的鄉情。不過,在這整片紅色中,碧許特別納入髹白漆的木搭教堂和孿生的銀白樺,作為醒目的對比。接著,從第六段起,隨著夜晚降臨,白茫茫的霧色取代了紅色的夕陽,籠罩著夜行巴士的旅程;相對地,碧許在霧色中也納入「有一盞紅燈 / 在黑暗中泅遊:/ 一條船進港的燈號」,作為醒目的對比。接著,月光在巴士進入森林中時出現了,「月光和霧嵐 / 困在森林中,像傳奇中金綿羊的毛 / 沾在牧野的榛叢中」。就在神話世界般的迷離光色中,麋鹿出現了。









(“Poem”)



約莫老式的一元紙鈔般大小,
美國或加拿大的,
幾乎同樣的色調:白、灰綠摻不鏽鋼的銀灰色
──這一幅迷你畫(一幅大型畫作的速寫?)
從未有人出價買過。
沒有用反倒自由,七十年來
作為家族的次級遺物
一手接一手附帶傳給接管的主人
主人偶而欣賞一下,或許根本懶得看。

畫的必定是新斯科細亞;只有在那兒
人們看得見搭著山牆的木造房子
漆成那種可怕的褐色調。
其餘的房子,稀稀落落,呈白色。
榆樹林、矮丘、纖瘦的教堂尖塔
──那細細的灰藍的一豎──就是吧?畫的前景
一片水汪汪的草原上有幾頭小小的乳牛,
兩筆就勾出一頭,但鐵定是乳牛;
兩隻餖飣小白鵝在湛藍的水中,
背對背汲食,旁立一根斜插的木條。
更近點,一株野生的鳶尾花,黃白相間,
從顏料管直接擠出塗上的。
空氣新鮮而冷冽;寒冷的早春
澄淨如灰玻璃;半吋寬的藍天
抹在鋼灰色的烏雲下。
(許是畫家拿手的招數。)
毫筆輕揮,揮出一隻鳥正往左方飛去。
或者原是一撇蒼蠅屎看來像鳥?

天啊,我認得這地方,太眼熟了!
那位莊稼人的名字從我的記憶裡呼之欲出──畫中
正是他家的後方。他的穀倉背向草原。就在那兒,
鈦白色,一筆抹上。尖塔的影跡,
用畫筆的毫端細細描出,似有還無,
一定是長老教會。
那是姬樂史碧小姐的家吧?
那幾頭特定的鵝和乳牛
自然飼養在我出生之前。

一小時之內完成的速寫,「一氣呵成,」
有回從斗櫃裡拿出來轉贈給我。
你喜歡嗎?我可能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
懸掛這些東西。
你的喬治叔叔,不,我的,我的喬治叔叔,
你的叔公,把它們留贈給我的母親
在他回歸英格蘭時。
你知道,他後來成名了,榮膺皇家學院院士…

我並不認識他。顯然,他和我一樣熟悉
這地方,這一小片著實落後的鄉野,
只因常常凝神觀看它以致牢牢記得,雖然                
我們年齡相距頗大。多奇妙。如今這地方依舊討人喜歡            
或許是記憶中的吧(現在一定變許多了)。                
我們的洞察力交合在一起──「洞察力             
太嚴肅的字眼──該說我們的觀照,兩道觀照:
「模擬人生」的藝術和人生的本身,
人生和關於人生的記憶如此交疊
變成難以分辨。哪個是哪個?
人生和關於人生的記憶撞在一塊,
隱隱約約,在一張布理斯托畫紙上,
輕描淡寫,但何其生動,細節何其動人
──那些我們白白享有的微量事物,
我們塵世生活中被賦予的微量託付。不算多。
約莫我們居住地的大小
也是牠們的:嚼食的乳牛,
鳶尾花,挺立中微微顫動著,水
仍因著春雪的融化而漲溢,
行將橫遭砍伐的榆樹林,還有白鵝。


這首詩刊載於1972年十一月13日出刊的《紐約客》。詩中所描述的畫出自碧許舅公的手筆。約三十年前,棲居西灣的碧許曾以這位舅公年輕時的另一幅風景畫為題材寫了〈巨幅爛畫〉,畫中的背景為加拿大的貝爾島峽,或拉普列陀北方的一處港口。詩的最後一段這樣寫著:

在粉紅色的光中
一輪小小的火紅太陽不停地滾著、滾著
在同一個高度旋轉、旋轉又旋轉
在永不褪去的斜暉中,照耀一切,撫慰萬有,
所有的船隻默默體會著。
顯然它們都已抵達目的地。
很難細說分明是什麼驅使它們來到此地,
是商務還是冥想。

為了模擬「爛畫」,碧許幽默地選用了稀鬆、生澀的筆調,有效地沖淡了透過觀畫想要排解的鄉愁,讓整首詩免於結束在濫情的泥沼中。不過,這樣的修辭策略也為自己的寫景功夫仍不夠工巧,找著退路。某種程度,這首詩被碧許定位為寫景詩的練習作。三十年過後,再以舅公的畫作為題材入詩,這時碧許對自己的寫景功夫已然成竹在胸,直截了當以「詩」為題,具大家格局。

此外,雖然同樣是藉由觀畫排解鄉愁,這回所要呈現的是自己多年來得之於心的,關於詩歌創作所能『抵達』,所能臻至的最高境界,也正是自己在觀畫過程中具體體會到的:「『模擬人生』的藝術和人生的本身,/人生和關於人生的記憶如此交疊/變成難以分辨。」就如40年代後期,碧許曾經透過〈兩千多張插畫加上完整的經文彙編〉詩尾的靈啟意象(epiphanic vision)試圖表達的,當文本再現與人生經驗間的落差在詩行間獲得彌合時,也意味著人對「居家」(abidancedwelling)的嚮往同時獲得了滿足。這首詩的巧妙處便在於藉由非宗教的,純粹屬乎美學的經驗,透過哲理分析的語言,寫出了類似的體悟。以「詩」為題,因為這正是她創作晚期的論詩之詩(ars poetica),與早期的「紀念碑」同屬於  “εκΦρασισ”類型,相對於繪畫靜態的空間再現,兩首詩都充分發揮了文字敘述特有的的時間流動感(「揮出一隻鳥正往左方飛去」)與歷史縱深(「那幾頭特定的鵝和乳牛/自然飼養在我出生之前」、「行將橫遭砍伐的榆樹林」等)。
畫中的一株野生鳶尾花,在第二段出現時,為靜態的意象;詩結束前,這株鳶尾花再度出現,在詩人的觀照下,變成活生生的花,「挺立中微微顫動著」。鳶尾花的意象早先也出現在〈克魯梭在英倫〉,是脫落在樹下的蝸牛殼,「隔了一段距離看」,引發的想像。把這兩首詩的鳶尾花意象疊合起來閱讀,它儼然成為碧許自創的一個視覺象徵,象徵著詩心的觀照除了能賦予眼前的物象活潑的生命力之外,也可以使記憶中的物象復活。這正是想像力神奇的地方。

這首詩另有一項值得觀察的書寫現象:對於記憶的珍惜,在地居住的認同,資源有限的體認,無用之為用的哲學,物種平權的信念等等,都與晚進方興未艾的女性生態主義遙相唱和。碧許熱愛自然,謙稱自己是「次級的女性華滋華斯」,果其然。




 


一種藝術 (“One Art”)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好多的人事物似乎本來就打定主意
要失落,失去它們因此不算災難。

天天都在失去某樣東西。即使狼狽也得隨遇而安
丟掉的大門鑰匙,胡亂度過的那個小時。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更遙遠的失落,更快速的失落要經常演練:
熟悉的地方,人名,以及你朝思暮想
要前去旅遊的名勝。失去這些不會帶來災難。

我弄丟了母親的手錶。還有!先前那棟,
甚至更早先的那棟,總共三棟心愛的房子。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我失去了兩座城市,可愛的城市。更遼闊的,
我曾擁有的某些地域,兩條河流,一整片洲陸。
天天思念,不過,這不曾帶來災難。

──就連失去你(那老愛說笑的聲音,那一道手勢
是我深深喜愛的)原諒我不願說謊。顯然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依舊不難
即使看起來好像(寫出來吧!)好像一場災難。



 
根據碧許傳記作者Brett Candlish Millier 的研究,這首詩寫於1975年秋天。其時,詩人落腳哈佛6年來相偕左右的年輕女友,Alice Helen Methfessel,有意求去,碧許一時情傷,撫今追昔,譜作此詩,聊以解憂。詩尾的妳,雖指的是Alice,其實也包括了蘿塔,及令詩人念念不忘的其他親友。

碧許與Alice初識於1970年,其時芳齡二十六的Alice在碧許棲身的哈佛宿舍Kirkland House擔任行政助理。此後八年之間,直到碧許去世,獲有波士頓大學企管碩士學位的Alice,捨棄了就職的機會,貼近照顧氣喘與酒癮纏身的詩人,盡心扮演了護士、司機、秘書兼遊伴的多重角色,雖然曾經幾次嘗試甩脫碧許對她的依賴和愛戀,終於還是選擇留下。後來,依碧許遺囑,Alice成為她著作版權的繼承人。

詩中提及的三棟房子,除了與蘿塔同居16年的「高地小築」之外,應是她曾在佛州西灣和巴西古城Ouro Prêto購置的房子。兩條河流或許是〈善打瀾〉詩中所描述的太巴壑河與亞馬遜河會流處;一片洲陸則是巴西所在的南美洲。

這首詩從下筆到定稿,歷時兩個月,共留下17篇草稿。Millier仔細檢視草稿,推敲碧許字斟句酌再三修改背後的心跡,寫出以下的觀察所得:「碧許將臨身的危機提煉為可以存之久遠的藝術,在這過程中,確實體認到了失落原來是人一輩子必須一次又一次不斷學習面對的功課,是無法畢其功於一役的。詩中所提出的可能解決途徑,老實說,並非真正可行;詩成之後,為了失去伴侶,碧許持續痛苦掙扎了幾個月,直到失而復得才獲解脫。這首詩表達了一種尋求自我排解的期許,或者一種想要繼續活下去的決心─“我會好好自制,度過這一次的失落;我一定辦得到。”寫詩同時也是處在危機中一種衡量眼前的災難到底規模有多龐大的嘗試,想要分辨清楚“這災難到底有多嚴重?”寫詩正是面對失落,同時尋求泰然處之的一種途徑。這正是輓歌的寫作者因應災難獨到的訣竅。」(“Elusive Mastery: The Drafts of Elizabeth Bishop’s ‘One Art,’ Marilyn May Lombardi ed., 243.)

這首詩韻體襲取源於義大利的田園曲(villanelle)。田園曲16世紀被引進法國詩壇時,除了以詠頌田園、牧野為題材之外,最顯著的特徵在於疊句的複沓出現。碧許所襲用的田園曲格律,定調於17世紀。全詩共計19行,分六段,除了最後一段多出一行外,每段3行。整首詩依aba律則循環使用兩個韻腳;此外,第一段的第一行和第三行交替出現在中間四段,最後聯袂再現於詩的結尾兩行。基本上,碧許嚴謹地遵守了上述的格律,只微微作了一個非常巧妙的變通,即在第一段第3行中只取行尾的 “disaster”一字加入循環複現的行列。如此一來,讓disaster master兩個同韻卻意義反挫的字在詩中彼此牽制、拉扯。

從藝術角度看,以田園曲為韻體是用心精微的明智選擇。一唱三嘆的疊句形式,配合工整的的韻格設計,讓詩人因連番失落而鬱積心腑的傷慟,透過反覆沈吟與格律化的傾吐,獲得紓解。藝術化的處理,為瀕臨潰決的怨情築起理性導瀉的堤防,迴腸盪氣與溫柔敦厚交互牽制,收放之間形成了動人的戲劇張力。而失落的東西,循序一一記省,從虛度的時間斷片到心嚮往之的泱漭空間,可以重新打造的門匙到獨一無二母親遺贈的腕錶,同故人用心營構的山居、書齋到新歡挽留不住的笑語、手勢,記省間所攤開的不只是詩人失落頻仍的個人生命史,更是人性共通的痴癲與慾求。所以,一行一行讀下來,我們隨之共鳴。這首輓歌以複沓勻稱的藝術表現,貼近人心細膩的情思,抒小我之情卻道出了人類群體共有的哀愁與掙扎,取調傳統上富於止傷療痛韻味的田園曲,洵屬允當。

許多二十世紀的重要詩人都曾採用田園曲寫作哲理深蘊的輓歌,其中最膾炙人口的當屬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碧許1949年九月受邀擔任國會圖書館的詩歌諮詢人(Consultant in Poetry at Library of Congress,這項頭銜現已改稱桂冠詩人),駐館期間曾與Dylan Thomas一起錄製詩歌朗誦。Dylan Thomas 1953年自殺身亡,碧許聞訊哀惋不已。22年之後,在自己瀕臨身心崩潰之際寫作此詩,是否有與Dylan Thomas隔世唱和的意味?











 

克魯梭在英倫 (“Crusoe in England”)


又一座火山爆發了,
新聞報導說,上星期我讀到
說有條船目睹了一座島的誕生:
起初一口熱氣噴出,在十哩之外;
接著一抹黑 ──熔岩吧!──
在水手的望遠鏡裡升起
固著在地平線上像隻蒼蠅。
人們為它命名。而我昔日那座孤伶伶的島猶仍
未被再度發現,無由重新命名。
書本上的相關記載全都與事實有出入。

其實,我一共有五十二座
乏善可陳的小火山可以攀爬
幾步顛簸就登上了──
死寂的火山像煤灰堆。
我經常坐在最高的那座之邊崖
細數周圍聳立的群山,
岩層裸露,呈鉛黑色,山頂全都爆掉了。
曾經想過,如果這些山的大小
正是我以為火山應有的大小,那麼我大概
變成巨人了;
而如果我已經變成了巨人,
簡直難以想像山羊和烏龜
原本有多大,
還有海鷗,和一波疊著一波湧來的巨浪
── 的爍著無數光點的六角形浪頭
襲捲而至,眼見到了跟前又退了回去,
浪頭耀眼極了,雖然天空
總是陰陰霾霾。

我的島彷彿是
雲的垃圾場。所有這半球
過剩的雲全都來此報到,懸掛在
火山口上 ── 這些燒焦的喉嚨
摸起來好燙。
難怪這島雨量豐沛!
難怪整片地域時常嘶嘶作響!
烏龜搖搖擺擺爬過這裡,背殼高高拱起,
像茶壺一樣嘶叫。
(不知幾多年,我老是把有些烏龜
當作某種茶壺,順理成章嘛!)
脈脈交疊的岩漿,湧流到海裡去,
也發出了嘶鳴,回首一看,原來
烏龜遍地都是。
整片沙灘都是岩漿,色彩繽紛,
黑的,紅的,白的,和灰的;
石紋般的緯繣多彩,煞是好看。
更有海上的龍捲風,哇塞!
半打之多同時湧現,離岸遠遠的,
忽而長驅直入,忽而揚長逸去
頭在雲層裡,腳呈塊狀移動
踢起千堆雪。
玻璃造的煙囪,可以彎折,愈旋愈單薄
這一柱柱玻璃質的聖物呵….我諦視著
水在風柱裡像煙霧一樣迴旋而上。
美不勝收,真的,唯不能當伴。

我時常陷入自憐。
「命該如此?鐵定是,我想
否則何以流落至此?難道        
我曾經作這樣的選擇?         
記不得了,或許曾經有過。」
自憐,又何妨?
兩隻腳嫻熟地晃盪
在火山口的邊緣,我告訴自己
「哀傷應該從居家開始。」於是
愈是哀傷,我愈覺得自在如歸。

太陽沈入大海;同樣怪異的太陽
又從海面升起,
單一的太陽,單一的我。
這座島上每樣東西都只有一種:
一種會爬樹的蝸牛,亮眼的紫藍色
脆薄的殼,這裡爬那裡爬
爬上唯一的樹種,
一樁刷洗煤灰的差事。
脫落的蝸牛殼躺在這些樹下隨風飄盪
隔一段距離看,
你會發誓見到了一畦畦的鳶尾花。
有一種莓果,暗紅色。
我摘了嚐,一顆接一顆,每隔幾小時。
微酸,不難吃,身體沒有異樣反應;
所以我私釀成酒。一飲而盡
這怪味的,起泡的,嗆喉的東西
直嗆到我的腦門,
同時吹奏我自製的笛
天底下最怪異的音階莫過於此)       
醺醺然中,在羊群裡舞蹈,嘯叫
美酒,美酒,乎乾啦!
我由衷喜愛著
這一島上特有的製造業中最小型的。
不,未必然,其實最小型的
是一種寒傖的哲學。

都怪我懂得不夠多。              
怎麼我無法精通某一門學問?         
譬如希臘戲劇或天文學?書
我讀過的總是充滿了空白;
── 我嘗試著
朗誦給我的鳶尾花畦聽,
「像一道閃光,它們照亮了內在的眼睛
恰是一種福至心靈」什麼樣的至福?
回到人寰之後我所做的頭幾件事之一就是
翻書尋找答案。

島上充滿了山羊和鳥糞的氣味。
羊全是白的,海鷗也是,
都太馴良了,或者牠們以為
我也是山羊,或是海鷗。
哞哞哞,啾啾啾
盈耳的聒噪
我至今無法擺脫;想起依舊心痛。
詰問的鷗啼,模稜兩可的回答
蓋過滿地瀟瀟的雨聲
而到處爬行的烏龜,吱吱的龜鳴
也讓我坐立不安。

當所有的海鷗振翮起飛,啼叫
恍如一棵疾風中的大樹,其葉簌簌
我便閉起眼睛狂想一棵樹
且說是橡樹吧,蔚然成蔭的,在某一角落。
我曾聽見牛群哀鳴,因久居孤島成疾。
我斷定羊群也是。
一隻比利山羊站在火山上
被我喚做Mont d’Espoir 或望斷山的
(太閒了,我就玩起命名的遊戲),
牠哞哞叫,鼻息呼嚕呼嚕響。
我抓住牠的鬍子,診視牠。
牠的眼瞳瞇成一條水平線
毫無表情;甚至透露著一絲惡意。
對周圍沈悶的色調感到厭倦,
有天我把一隻剛出生的小羊羔染成鮮紅色
用紅莓果,只為了入眼
能有些異樣的東西。
結果連母羊都認不得牠。

最糟糕的莫過於作夢。當然我會夢見吃的
和愛情,但這類的夢令人愉快
不必多說,後來竟然夢見
自己把嬰孩的喉嚨割開了,誤以為
是隻小羊羔。在噩夢中
我看見其它的島嶼
從我的島延伸開去,無數的
島,島又孵出島
像青蛙的卵孵出蝌蚪
無數的島,而我必須生活
在每一座島上,度過
幾度寒暑,一一記錄它們的草木
鳥獸,山川地理。

正當我覺得再也不能忍受
另一分鐘的逗留,Friday 出現了。
(許多別人的轉述把事件的始末全搞錯了。)
Friday 真好。
Friday 很貼心,我們成了朋友。
如果他是個女人該多好!
我想繁衍自己的同類,
他亦然,可憐的少年郎。
Friday 偶而會撫摸小羊羔們,
跟牠們賽跑,有時抱著一頭羊隨處逛
── 多美的景象,他有一具俊美的身軀。

然後有一天一群人出現了,把我倆帶離了島。

現在,我居住在這裡,另一座島
根本不像座島,由誰判定呢?
從前我的血液裡充斥著一座座島;我的腦海
不斷複製著島,如今那串群島
漸趨模糊了,而我也老了。
我已厭倦於坐擁在無趣的原木傢具中
品茗道地的茶。
架上的那把刀 ──
曾經有如一座十字架,散發著豐富的意涵。      
過去它多麼生氣勃勃,有多少年我曾經
拜託它,懇求它千萬別壞掉?
它的每一道刮痕我都瞭若指掌,
閃著藍光的鋒刃,挫損的刀尖,
木柄的每一條紋路….
此刻,它完全不理睬我了。
昔日它那生龍活虎的靈魂早已流逝殆盡。
我的視線觸及它,隨即轉移開去。

本地的博物館向我索取
從島上帶回的每一物件:
笛子,刀子,縮扁了的皮鞋,
襤褸的羊皮長褲
(已被灰蛾蠹穿了毛皮),
還有那把遮陽傘,我費神良久
才記起當時翼肋是如何打開的。
它還管用,不過,折疊起來
活像一隻瘦巴巴毛拔得精光的放山雞。           
怎會有人要這些東西?                       
── Friday, 我親愛的Friday,死於痲疹
十七年前開春三月時節。



 
碧許194391致瑪麗安.摩爾 的長信中提及獨居西灣的孤寂,其中對水龍捲的描寫,二十多年之後重現在這首詩裡:「Marjorie出外近三個禮拜了,我幾乎完全一個人過活。其實我並不太在乎。颶風幾度裙腳掠過,帶來刺激。記得我先前曾經略微向你形容過海上龍捲風─也許我應進一步描寫。它們在水面上疾速移動,底部的水雪白起沫。(大約一哩半之外,這是我見過的最近距離。)水柱透明,你可以看見水或霧氣或什麼的在裡頭呈泡狀或雲狀向上旋升,非常疾速,就像煙在煙囪裡往上竄─ 而煙囪的上端沒入一朵颶風雲中。當然,這景象在平靜而晴朗的白晝裡看來尤其壯觀。」

1977年冬,碧許在波士頓港邊寓所接受詩人George Starbuck訪談,提及這首詩寫作的緣起。離開巴西,回到美國後,有天晚上她重讀《魯賓遜漂流記》,對於書中主角克魯梭陷身孤島的處境深有所感,決定剔除小說原著中的基督教訓誨,依據自己的經驗與感受重寫他的孤島經驗。詩中多火山的小島,碧許說,取景於委內瑞拉海岸以北著名的度假勝地Aruba。當年(1957年)她與蘿塔旅行至此時,Aruba尚未開發,荒涼的島上遍佈小火山口。雖然實有其景,這項地景特色的設計隱隱有與前驅女詩人狄堇遜互相唱和的味道。狄堇遜自稱「居家的維斯維茨火山」(“Vesvius at Home”),且寫了好幾首詩以火山隱喻女性的身體慾望。根據碧許1957年十二月11致羅威爾函,對於Dickinson筆下的火山口所代表的象徵意涵,她完全能夠領會。在這首詩中,她結合火山口與水龍捲,成功地創造了一個超現實的地景,將長年孤寂的人內心的慾望世界具體投射出來:有著五十二座小火山口的孤島,島上的物色一概單調的只有一種類型:「單一的太陽,單一的我。‥‥一種會爬樹的蝸牛,…爬上唯一的樹種。」這麼單調的地方卻是「雲的垃圾場」,到處爬滿嘶嘶呻吟如茶壺的烏龜,偶而水龍捲從海上掠過。火山口和水龍捲,烏龜和茶壺,雲和蝸牛併合一起,具有雙性指涉,意味著克魯梭的慾望世界並非單一性別的表現。

克魯梭朗誦給鳶尾花聽的詩:「像一道閃光,它們照亮了內在的眼睛/ 恰是一種福至心靈」,取自華滋華斯的詩作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此詩發表年代在《魯賓遜漂流記》之後,克魯梭不可能讀到,嚴格說來,碧許的援引犯了時光倒錯的謬誤。決定刊載此詩的《紐約客》編輯提醒碧許這項疏失,碧許卻拒絕修改,原因是她的詩本來就是借題發揮,既然是寫於二十世紀虛構的個人寓言,援引華滋華斯的詩行,注重的是它早已成為西方文學心靈的共同記憶,具有超越時代的意涵,詩的發表年代不是援引的重點所在。至於引詩的虛線部分,原詩用的是「孤獨」(solitude)這個字。使得孤獨能夠轉化成福至心靈的,超現實的幻奇想像是主要觸媒之一。蝸牛的殼,隔斷距離看,宛如鳶尾花─透過這個相當達利式的變形意象,碧許所要投射的,正是這麼一層領悟;同樣地,也只有經過藝術的錘鍊,從火山口流出的岩漿(意味著出柙的慾望),才能轉化成「石紋般的緯繣多彩」。孤島的地景,具體而微,是碧許透過象徵藝術的轉化繪製而成的慾望地圖。

原著小說中的魯賓遜服膺基督教的工作倫理觀,相對地,碧許刻意賦予詩中的克魯梭類似於希臘神話中牧羊神Pan的原型特色。他釀酒、造笛、作曲、吟詩,在羊群中跳舞,並且和入神時的酒神Dionysius追隨者一樣,夢中充斥著原始嗜血的暴行。Pan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牧歌裡本就常以詩人的原型出現;不過,這樣的設計背後,似乎還有碧許對於自己酒癮發作時理性失控的影射。而克魯梭的自謙:「都怪我懂得不過多。‥‥書/ 我讀過的總是充滿了空白」反映的也是進入學院教書的碧許,面對學術圈咄咄逼人的理論論述,所感到的惶惑。這種對知識匱缺的坦然告白,在解構主義盛行的後現代讀來,反顯出碧許的睿智。

1976年《地理III》結集出版,Helen Vendler撰文評論,稱讚此詩為登峰造極之作,任何詩人一旦寫出這樣跡近完美的作品,就可以封筆歸山,此生無憾了。的確,這首詩像極了自傳書寫,魯賓遜困居孤島獨立營生,後來巧遇土著Friday,兩人相依為命的寓言故事,為筆調含蓄,向來迴避自白性寫作的碧許,提供了十分恰切的懺情載體。回到英倫的克魯梭已經成為傳奇人物,他在島上使用過的器物一概被博物館收藏。同樣地,對於自己的詩作將被列為美國現代詩的經典而流傳於世,碧許已經了然於心。然而,就像詩開頭所說的,「書本上的相關記載全都與事實有出入」,與其坐視自己與蘿塔的一段過往遭後人曲解,不如自己現身書寫,替「我昔日那座孤伶伶的島」重新「命名」──寫詩再現女同性戀者孤寂的內心世界。其實,相較於其他同志書寫,這首詩坦率的地方在於道出了無關性別認同差異,人人共同具有的生殖慾望,與對長期孤獨的恐慌。關於Friday,描述不多,寫他跟小羊羔一起玩耍,某方面側寫了蘿塔的母性傾向。蘿塔有個養子,生了許多小孩,常到卷耳別業玩,加上傭工們的孩子,碧許高山小築的歲月其實充滿了家居色彩,她甚至讀了許多育嬰與兒童教育書籍,還嘗試創作童謠。陪伴克魯梭度過漫漫孤島歲月的,除了Friday之外,就是那把刀了。這把刀,「曾經有如一座十字架,散發著豐富的意涵」,比Friday 更像他的「第二自我」。對克魯梭而言,回到英倫,刀便閒置了;寫出這首詩的碧許,並未從此封筆,她繼續創作不輟。




善打瀾 (“Santarém”)

當然,我的記憶可能有誤
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那個金色的黃昏我真的不想再繼續旅行;
想就這樣落腳下來
在這兩條大河交會的水域,太巴壑和亞馬遜,
泱泱漭漭,悠悠東流。
眼前赫然湧現了屋舍,村民,一群又一群混血的印第安人
河舟在水面上穿梭來去
在滿天瑰麗、透光的雲霞之下,
每一樣物色都鑲上了金邊,外沿著了火似的,
觸目盡是璀燦,歡暢,隨興——至少在我看來。
我喜歡這地方,喜歡這地方所展現的概念。
兩條河。有兩條河湧出
從伊甸樂園,不是嗎?才不,是四條河
從那園中分岔它去。這裡只有兩條河
卻是匯流在一起,讓你忍不住
作出文學性的詮釋,宣稱到了這裡
諸如生/死,對/錯,男/女
凡此齟齬對立的意執全都瓦解,消釋,扯平了
在眼前這一片流動的,令人目眩的辯證裡。
教堂,該說是天主堂前面,
橫著一條不起眼的街坊和一座觀景樓
傾頹得幾乎要掉進河裡去了,
矮矮的青棕樹,一缽缽烈焰熊熊的炭,       

 櫛比的平房,有灰白的,藍的,黃的,
有棟房子的正面貼著磁磚金鳳花的那款黃。
街心黯沈沈的,是河沙烏金的顏色
整條路面溼透了,在過午定時的驟雨之後,
犛牛一對又一對蹶過,神閒氣定,傲岸十足,
似乎憂鬱了些,犄角向下弓曲,兩耳低垂,
拖著輪子牢靠的木板車。
犛牛的蹄,行人的腳丫
跋涉在金黃色的泥沙中,
髹了金沙似的,
唯一聽得見的聲音:
吱嘎吱嘎噓噓噓。
兩條河上,船隻往來如織,人嘛
顯然心猿意馬,忽而上船
忽而下船,個個使勁划著笨拙的舢舨。
(內戰之後,有些南方的家族
遷徙至此,這裡容許他們蓄奴。
所到之處留下了藍眼珠,英國風的名字,
還有船槳,此外沒有其它地方其他居民
在亞馬遜河四千哩流域之內
使用划槳,當地人的船一律用腳踩。)
成打的修女,裹著白色的袈裟,
站在一艘古舊的輪船尾開心地揮手,
船開始吐汽,連吊床都掛好了
──她們要啟航前往佈道所,好幾天的航程之外
上游某條人跡罕至只有神知道的支流。
除了汽艇,更有數不清的獨木舟載沈載浮……

有隻母牛站在其中一艘上,蠻鎮靜的,
趁著過渡的空檔,咀嚼著她的反芻物,
身體扭來扭去,準備到某個地方交配去。
一艘帆船桅杆傾斜了
紫色的帆逆風轉向,因太靠近岸邊
船首的桅木差點撞上教堂
(天主堂才對!)一兩個禮拜以前
有場暴風雨,天主堂
被閃電殛中了。一座尖塔
裂開一條之型的縫,從塔頂直到基底。
這是個奇蹟。神父的家就在隔壁
也被殛中了,他的銅床
(鎮上唯一的一座)被鍍成鉛黑。
感謝天主──當時他人在外埠。
藍色的藥房裡那位配藥師
在架上懸掛了一個空心的蜂巢,
小小的,挺細緻的,素淨的玻璃白,
石膏般硬。看我欣賞它的那付模樣
很爽快地送給了我。
這時,我搭的船螺笛響了。不能再逗留。
回到甲板上,同船的天鵝先生Mr. Swan
荷蘭人,菲利浦電子公司退休了的頭頭,
十分和藹可親的一位老人家,
渴望瞑目之前能一睹亞馬遜河,
他問:「那是什麼鬼東西啊?真醜!」


1960年二月,碧許偕友人搭船沿著亞馬遜河遊覽,抵達大河與支流太巴壑交會所在的善打瀾,感觸良深,途中給家裡的蘿塔寫了封短簡,云:「善打瀾我多麼想到那兒去療養或做點什麼路面沒有鋪瀝青就是一層深橘色沙土,炫美的屋宇,全然的靜寂。」她一直嘗試將自己的感觸寫成一首「亞馬遜河遊後詩」,多次動筆,半途而廢,直到1978年才篇成定稿。相隔十八年,回憶中的善打瀾,一座人種混羼的村落,兩條河流泱漭交會處,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恍如化境。湧動在眼前的風景,彷彿自己多年來嚮往的一種生命認知的顯像:「諸如生/死,對/錯,男/女/ 凡此齟齬對立的意執全都瓦解,消釋,扯平了/ 在眼前這一片流動的,令人目眩的辯證裡。
詩的中間三段描繪善打瀾的人文風景,無論是岸上的或河面的物色與人情,全都呼應著首段流動性地景有關二元混同的啟示。美國南方有些白種家族在南北戰爭之後,因為當地容許蓄奴,遷徙於此,為種族與人文的雜化種下因果。這樣一項外來的殖民行為,原該譴責的,在一片爛漫的金光中,卻轉化成多元差異和平共處的肇因而已。歷史的必然與偶然被泱漭東流的河水概括承受。河面上有汽船載著為上帝守貞的修女深入內地傳道,也有獨木舟渡送前往外地交配的母牛。入眼一片生機盎然,沒有意識型態的牴啎。人畜踏實地為生活操勞著,雖然窮困,但因和平,人們有閒暇美化自己的陋居,街景美得像一幅設色協調、鮮活的圖畫:「矮矮的青棕樹,像一缽缽烈焰熊熊的炭,/ 櫛比的平房,有灰白的,藍的,黃的,/ 有棟房子的正面貼著磁磚金鳳花的那款黃。」這般樂園似的景觀中也留有天災的遺跡(被雷殛中的天主堂塔樓),和禍殃可能發生的預警(傾斜的船桅差點撞上天主堂),但似乎都因為上蒼保佑,化險為夷了。
這樣的一處涵容多元的地域,是善打瀾實際的風土特色呢?還是因「異常」的性別認同飽受分歧之苦的碧許個人內心憧憬的投射?詩結束時,碧許以一種閒聊的,幽默中略帶憂鬱的反諷聲調,無可無不可的說出了她的感歎。當地的配藥師送給她作紀念的空心蜂巢(象徵著碧許女同性戀的性別認同),竟然被「天鵝先生」(高科技跨國企業退休的總裁,主流社會的成功典範)品評為:「那是什麼鬼東西啊?真醜!」辭世前渴望一睹亞馬遜河的企業大老懂得賞識善打瀾之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