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瘋狂與靈光之間──從〈黃色壁紙〉的校譯工作談起


瘋狂與靈光之間──從〈黃色壁紙〉的校譯工作談起


 
逗點計畫出版美國十九世紀末的女性經典小說〈黃色壁紙〉中譯,譯者為畢業於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劉柏廷。逗點邀請我為這篇小說撰寫導讀序,讀過柏廷的中譯之後,忝為譯者碩士論文指導教授,覺得若能提供學生一點協助,校譯應比導讀序來得具體有益。原因是,涉及文學翻譯,尤其是一篇經典作品的翻譯,需要非常嚴謹地進行,譯文必須同時符合學術與藝術的雙重要求。學術上,首先要擇定一恰當的版本;在翻譯之前,除了熟讀原著之外,更應透過對其詮釋沿革的深入研究,加強對作品文本各個可能面相的體會與把握。在實際翻譯的過程中,除了英譯中語意轉化的一般考量之外,更應把小說創作活動過程中所需注重的藝術技巧加以靈活運用,譬如需要講究敘事者的語言調性與敘述律動,活現她的幻覺視景與情緒變化,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在譯文中保留原著文本曖昧的多義性,讓被內化的壓制與越界的反抗兩者間並存、僵持、拉扯的張力醞釀於字裡行間。
夏綠蒂.柏金斯.吉爾曼(1860-1935)於1890年完成〈黃色壁紙〉,經過多方努力,於1892年刊載於《新英格蘭雜誌》(New England Magazine),雖曾短暫引起迴響,但漸被遺忘。1973年伊蓮‧赫茲(Elaine Hedge)主持的女性主義出版社(The Feminist Press)重新印行,在女性主義批評推波助瀾之下,旋即入列美國十九世紀女性文學經典,成為大學女性文學、婦女研究,甚至心理諮商必讀教材之一,〈黃色壁紙〉研究蔚為一時顯學。1992年,女性主義出版社由學者凱薩琳.戈登(Catherine Golden)擔綱編輯,彙整與〈黃色壁紙〉研究相關的背景材料和名家詮釋,出版《被拘禁的想像:〈黃色壁紙〉研究彙編》(The Captive Imagination: A Casebook on “The Yellow Wallpaper”);1998年學者茱麗.貝茲.達克(Julie Bates Dock)參考〈黃色壁紙〉手稿和作者生前印行的七種版本,完成校勘本,並附有背景材料和早期評論等:《夏綠蒂.柏金斯.吉爾曼的〈黃色壁紙〉及其出版和接受史:評註本與資料彙編》(Charlotte Perkins Gilman’s “The Yellow Wall-paper” and the History of Its Publication and Reception: A critical Edition and Documentary Casebook)。這兩本學術專著是深入了解〈黃色壁紙〉的必讀參考書。我的校譯所採用的版本即為達克教授的校勘本。
作者吉爾曼曾現身說法,指出這篇小說的創作發想與自己的親身經驗有關。1886年,她罹患產後憂鬱症,被安排接受當時醫界推崇的「休息療法」為期三個月,期間完全被禁止動腦寫作,導致精神幾乎崩潰,幸經女性作家友人指點,靠寫作死裡逃生,獲得自我療癒。寫作這篇小說的目的,即在呼籲「具有創意的工作」而非壓制心智活動的「休息療法」才是讓憂鬱獲得紓解的良方。解構學說的流行已讓當代的讀者充分體會作者的意圖並非文本意涵的唯一指標。翻譯〈黃色壁紙〉最大的挑戰,除了對原文語意的精確把握之外,在參酌百家爭鳴的詮釋之後,譯者更應重視如何透過譯文讓讀者體會到原著文本的多重開放性:在以日記體為之的「歇斯底里」書寫背後隱藏著精心架構的女性驚悚小說;在精撰的女性驚悚小說背後則又蠢動著顛覆父權象徵次序的暴烈企圖,游擊於言說與不可言說之間試探女性身體書寫之端倪;甚至有論者力倡原著除了反抗父權文化婚姻制度與醫療體系對女性思想主體的壓制之外,更潛藏著解構性別二分的酷兒想像,而晚近貓學夯盛,女主角晝伏夜出,撕扯壁紙又敏於嗅覺,在爬行中以體液標示版圖的行為表現,更讓凱薩琳.戈登推翻女性主義批評的主流詮釋,認為小說結尾的爬行動作不宜讀成女性自主心智被壓制後退化成獸類的一種隱喻象徵,將敘述者視同於「閣樓中瘋女」的原型人物。相反的,女主角的貓性行為在小說結尾時臻至高峰表現,正是女性自主意識以詭譎莫測的迂迴策略推翻父權體制之達成(參閱 “Making Her Territory: Feline Behavior in ‘The Yellow Wall-paper,’ 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 Vol. 40, no.1, 2007年秋季號,1631 )。小說結尾在房間內幽閉爬行的到底是退化成原始獸類的瘋女人,還是推翻宰制正在學習爬行的新生女性?美國國慶日,七月四日出現在小說中,是反諷地映現民主政體的誕生並未對等地捍衛性別平等,還是藉以召喚性別革命之必要與新女性的誕生?什麼樣的譯文容許多重開放文本同時並行?這是我的校譯工作努力的目標。目標是否達成取決於譯文是否容許並帶給讀者開放性閱讀的挑戰與樂趣。譬如小說一開始,敘述者來到整個夏天預計租寓的鄉間莊園,置身在超過百年歷史的廳堂空間,隨即墜入詭魅想像(gothic imagination),透露出她是詭魅小說的愛讀者。此際,由閱讀獲得的替代經驗透過租寓行為身歷其境,她即刻從浪漫的遐思獲得高度歡愉(felicity),她的敘述是在這樣的情緒中展開的。隨著敘述的展開,她從讀者轉化成作者,娛樂性的閱讀一步步翻轉成與驚恐角力的心智探險與抗爭。潛藏在原文表層關於這一機轉的啟動,譯文能有效傳達嗎?
 進行校譯工作時,腦際浮起愛彌麗.狄瑾蓀(Emily Dickinson)寫於1863年的一首詩:

Much Madness is divinest Sense--
To a discerning Eye--
Much Sense-- the starkest Madness--
“Tis the Majority
In this, as all, prevail—
Assent—and you are sane—
Demur-you’re straightway dangerous—
And handled with a Chain--

十足的瘋狂是最最靈光的─
對有眼力辨識的人而言─
十足的理智─才是徹底的瘋狂
多數人的意見
在這檔事上,如同所有的事,當道─
附從─算你腦筋正常─
不以為然─你可是危險人物─
合當以鎖鏈侍候─

顯然,在顛覆父權體制獨尊理性作為正常與異常的判准這件事上,狄瑾蓀是吉爾曼的先行者,其先見更早於二十世紀的解構大師們,包括福寇(Michel Foucault)在內,一百多年。自三十歲起幽居在家,入夜馳筆寫詩,不畏癲狂,狄瑾蓀的原創想像早就掙脫父權鎖鍊,用變化多樣的地景象徵,譬如花園、海潮、地中海、深井、火山、映著紫色夕照的山頭等,書寫女性身體的慾望。吉爾曼小說文本中的敘述者,在心智崩潰的邊緣,一方面將父權宰制內化,成為監視的幫兇,私藏繩索,預備將從壁紙中闖出的女人綑綁起來,一方面又沿著牆腳上緣那條圍繞著房間莫名所以的線條爬行,宛若它是迷途的指引。擺盪在繩索與線條間掙扎著的,正是受困同時也受惠於歇斯底里的女體,要憑藉著越界的想像,將自己的靈魂書寫出來。這一圈圈環繞著房間的線條,是由 “smooches” 連綴成的,根據敘述者的描述,它非常的滑順,像是一再被抹拭過的。“smooch”這個字多義,通常指的是狎吻,在此處,另指污斑或污漬。女性主義批評家瑪麗.雅各卜斯(Mary Jacobus)認為在大書特書黃色的腥味之後,作者採用這隱晦多義的字眼為線條賦形,背後所反映的是:「吉爾曼故事中不可言說的部分─歇斯底里(hysteria)的字源所指涉的女性性器:子宮…同時也反映了1890年代對於女性性慾再現的壓制,特別是對於女性書寫的壓制。」(參閱 “An Unnecessary Maze of Sign-Reading”,輯入The Captive Imagination 28889 )慧黠的吉爾曼以聲東擊西的障眼書寫、看似抽象化了的線條,將女性身體無以名之,卻被父權象徵次序污名化了的歇斯底里動能,委婉表述出來。把鎖鍊轉化為成串的女性身體書寫,與狄瑾蓀隔了近三十年和聲宣告「十足的瘋狂是最最靈光的─」。除了校譯之外,且容我為這條 “smooches” 漬線所隱含的前衛寓意略作上述提點。讀者若對更深入閱讀這篇喚醒女性自主意識卓有貢獻的經典短篇小說感興趣,可參考張小虹教授以女性主義批評結合精神分析與解構思維寫就的論文:〈文本中有女人嗎?──閱讀“黃色壁紙”〉(刊載於19943月出刊之《中外文學》卷2210期,頁5767)。
     譯者劉柏廷愛好寫作,在學期間屢獲東華文學獎。獲得碩士學位之後於技術學院擔任英文講師,授課之餘,致力於創作與文學翻譯,其志可許。在此以精心校譯鼎力相助,願其譯藝經此磨練,更上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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